而现在躺在床上的谢如琢头发半白,脸上的皱纹因病气愈发明晰,沧桑痕迹爬满了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他合着双眸,眼角还散落深重的疲累。
“皇叔。”谢明庭往前挪了一小步,有些失神地唤道。
“原来还肯叫朕一声皇叔啊?”大限将至,谢如琢此时已耳目不明,眼前灰蒙蒙,耳中嗡嗡鸣,扯着也快要说不出话的嗓子淡淡笑了笑,“你亲爹长什么样子,朕都不太记得清了,但朕记得,父皇和朝臣们都很喜欢朕这个皇长兄,是帝王之才。朕虽说是你的叔叔,却也就比你大九岁,这么些年自知当你父亲差了些,当个兄长还说得过去。”
满室寂静,唯有谢如琢虚弱至极的声音落在每个人耳畔,谢明庭挥退了禁卫,缓步走向床边,低头看去,谢如琢正在难受地喘着气,说了这么些话像是用了仅剩的力气。
“你今日能无所顾忌地领着禁卫入乾清宫,想来朝堂上也早已安排好了一切。”谢如琢噙着笑道,“从前朕总骂你魄力不足,难堪大任,今日看来,你其实做得不错。朕放心了,没把你养废,可以理直气壮去见皇长兄了。”
谢如琢看得明白,这场说起来大逆不道的逼宫表面上是夺位,实则是朝堂阵营想要换血。
跟着自己的那批人终究是老了,新的一批人已跃跃欲试,想要站在朝堂的中枢之位。
而太子同意来这一出是因为不放心。
传闻谢如琢病倒前在宫里见了几个宗室子,有心之人便往太子耳边吹风,说陛下未必会把皇位传给您。
毕竟陛下与太子不合已久,前几年是因谢如琢对谢明庭恨铁不成钢,嫌他不上进,后几年太子褪去了些不着调,渐渐有了储君的样子,也开始接手政事,谢如琢对谢明庭便成了猜疑,两人各扶阵营暗自较劲。
谢明庭认定谢如琢早已对他不喜,他身后有文官势力支持,又攥着三大营与禁卫,而谢如琢用来保命的只有宫里几百个锦衣卫,便在今日胸有成竹地破门而入。
“皇叔,您很少夸我,您记不清我父王的样子,我也记不清您上一次夸我是什么时候了。”谢明庭笑叹了声,“我知道我年少时不成器,不爱读书,总惹您生气,但我后来愿意听您的话了,您却还是生我的气。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让您每次看到我都是冷言冷语。皇叔,我一直想不通,我们叔侄何至于此?”
他们叔侄何至于此?
放在半月前,谢如琢也解释不出,但人之将死,不仅其言也善,所有想不通的事也都想通了,他轻咳两声,语气悠长道:“二十年前,有一个人同我说,我已经在这条路上执迷不悟,有一天我会连自己的心都看不透,从此终日孤独,无喜无悲。他说对了。明庭,你没做错什么,是我早已六亲不认,也认不得自己了。”
杜若和谢明庭神色微滞,谢如琢换了自称,二十年前的那个人,他们大概猜到是谁了。
谢明庭接不出话,垂眸往榻前一跪:“请皇叔立遗诏。”
“内阁和六部想必你已有合意的人,文官之间党争不歇,自己注意平衡。锦衣卫和东厂也都是你的了,你换信得过的人,这两个地方要用好,不要做过了。”谢如琢语声清清淡淡的,不像在交代后事,“朕与北狄有盟约,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别作死。其他事弄不明白就别瞎弄,遵循成例也并非坏事,一心求变才最是愚蠢。”
谢明庭震惊看着他,脑袋却习惯成自然地巴巴一点,还和小时候听训一样。
“唉,就这样吧,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谢如琢释然长叹,“遗诏在西北角书架第三层暗格里,印盖好了。”
谢明庭僵硬地呆跪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动,还是杜若悄声退开,去书架上取了装在紫檀木匣子里的遗诏,呈给谢明庭。
明黄绫锦卷轴打开,谢明庭眼眶濡湿,上面赫然写着“……侄明庭,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
杜若苦笑道:“您是陛下亲封的太子,陛下一生心血都花在您身上,殿下何苦要做今日诛心之事?”
“皇叔,我……”谢明庭膝行两步,握住谢如琢的手。
谢如琢闭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说。
呼吸已愈来愈微弱,眼皮都快失去撑起的力气,谢如琢不想把此生最后一点时间浪费在这件事上。
十七岁那年,大虞都城陷落,大半个江山改了姓,阁臣们将他推上皇位。
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三十年,收复河山,重回故都,肃正朝纲,开创大虞中兴盛世。
作为谢家的子孙,他在大厦将倾之时力挽狂澜,收拾妥当了烂摊子,绝无愧疚之处;作为一个皇帝,他勤政爱民,亲贤远佞,史官应当会给他一个“明君”的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