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默默低头听着,仿佛与己无关,脸上一派平静。
齐唯杉看着她的侧影和专注的眼神。
对,就是专注。不显山不露水的那种专注。虽然他不清楚她这样的专注究竟能有多少意义。
好几次路过她的办公室,也是看到她这样的眼神,专注,凝神,心无旁骛。只不过是临时兼职而已,她的敬业已经远远超过身为财务部副主任的周滢。
他已经不动声色一步步卸掉了周滢的签字权,一开始,她以迟到早退来消极对抗,宋琦开会的时候也不漏痕迹地回击他:“我是华梁公司最早的员工,什么时候有的华梁就什么时候有的我!刘总向来对我放心得很,我带出来的人都是业内有名的拼命三郎,譬如周滢,为了公司,当年她曾经三次推迟婚期,后来,同样是为了公司,她两次流产,直到三十五岁才生下自己的孩子。如果这样优秀的员工都得不到公司充分的信任,那么……”他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擦了擦,加重语气,“对公司未来的人心向背影响实在太恶劣了!”
齐唯杉的目光还集中在晏阳刚才交上来的文件上。员工的私生活他管不了,三人行的八卦留言他也没有兴趣过问,但是,他抬起头来,微笑:“宋伯伯,我当然尊重跟相信您以及您的团队,”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有意停顿了一下,“并且,刘总再三关照我,您是业内精英,所以,我一向是抱着虚心学习的态度珍惜这样难得的机会……”
宋琦看到齐唯杉的态度甚为软化,怔了一下之后心想自己那是杯弓蛇影了,嘴上说的话也和缓了些:“当然,有些误会那是难免的,但是——”齐唯杉抓住话头,慢条斯理地:“是啊,有误会一点也不要紧,嗯,”他的眼神瞥了一眼敲门进来送东西给晏阳的朝颜,“夏朝颜,请你去把周经理找来,难得有时间,当着宋总的面,大家把误会解开就好。”
周滢正在办公室等着,很快就来了。
齐唯杉微笑地指一指对面的位置:“请坐。”周滢刚坐下,他就朝椅子靠背上一仰,“周经理,你在华梁公司多少年了?”周滢不解其意,看了看宋凯,“差不多七八年了吧。”
齐唯杉又问:“那你当会计当了多少年了?”周滢有点犹豫地:“………有点记不得了。”她原先是酒店服务员,后来是宋凯出钱让她念的夜校。齐唯杉的脸上还是微微含笑:“哦,好像周经理的记性不太好啊,怪不得,”他轻轻摊过去手中的财务报表,口齿便捷地,“简单的一张损益表都算不过来了!”
朝颜站在靠门的位置,觉得自己算是碰上了火山口,刚想悄悄往后挪动身体,不漏痕迹地离开这个是非圈,却被齐唯杉瞥了一眼过来。她想了想,以最小的动静悄悄坐到了一个最隐蔽的角落。
非常时刻,动不如静,沉默是金。
周滢看着那份报表,咬了咬唇,显然底气有点不足地:“齐总——”
齐唯杉一抬手阻住她:“既然你记性不太好,那倒也不妨我先说一遍你听着,”他慢腾腾却无比清晰地,“二零零三年下半年的半年报,虚增土地使用权出让金,虚增土地拆迁及安置补偿费,虚增前期工程费,虚增建安工程费,虚增公共配套设施费,虚增基础设施费——”他眼神清明,一点都看不出来跟会计师在事务所里反反覆覆核了三天三夜的疲惫,“反正该错不该错的都错了,我也就不没必要一笔一笔全报出来,至于具体的金额,我倒是抽空算了一下都用红笔标出来了,你得闲慢慢看吧!”
他托腮,看着一旁脸色铁青的宋凯:“宋伯伯,我相信你一定会秉公而断,对公司未来的人心向背作出一个好榜样的,嗯?”
自从那天以后,原来的损益表固然重新推倒,财务部不得不加班加点从头核算成本跟利润,周滢更是收敛跟小心了很多,齐唯杉也趁便又换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审计报表,他当然要未雨绸缪。但是,以齐唯杉对周滢的了解,她从来瞒上不瞒下,在这样的内外夹攻之下,再加上生性刻薄不饶人,在财务处里一定把恶气往他人身上撒。换做别人哪怕是正式职员,要么被打压忍气吞声要么受不了拂袖而去。但是,夏朝颜居然还能成功地隐在背后不显山不露水地安安然然一直待了下去。
晏阳够泼辣所以不怕,周滢有靠山因此无惧,两人都能干这毋庸置疑,但这并不代表她俩天天上演龙虎斗的正事儿就不用做了。财务处的其他职员多少也有点来头,再加上左右为难,平常事通常也会推三阻四,先压下来再说,省得两头不讨好。
所以,夏朝颜这样的小螺丝钉是很有必要的。
她当然会说“好”,“ok”,“没问题”,但齐唯杉也好几次亲耳听到她不卑不亢地:“对不起,我只是个兼职的。”
上班她当然准时来,下班她一样踩着点去,并没有为公司鞠躬尽瘁的意思。
平日里,周滢交上一摞摞的文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全都记在自己功劳簿上,可是齐唯杉总是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来哪些是经夏朝颜手整理出来的。
她学财务挺有天赋的,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条理分明,重点之处还有隽秀的小字标注。
夏朝颜特有的气息和味道。
不荣盛衰,不荣夏秋,不荣黄昏与午后,自顾自开出那份朝气蓬勃。
他笑了笑,还有露水滑落牵牛花瓣垂滴下来的那种清新。
财务课上,大熊向来善解人意,每次都给朝颜她们把座位占得好好的。
沈湘燕班级事务多,不见得每次都跟他们坐一块儿,于是,夏朝颜,黄蓉蓉,大熊,齐唯杉这四个不搭界的人,居然也组成了一个很奇怪的四人帮。
通常格局都是大熊最左,黄蓉蓉次之,再次夏朝颜,齐唯杉居右。因为大熊总觉得夏朝颜上课实在认真,自己明目张胆地坐她旁边开小差儿啊干别的私活啊似乎有那么点子不得劲,相比较而言,黄蓉蓉还是要更随和点儿。
但是今天,他其实很想把朝颜弄到自己身边,但想了又想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反正也快毕业了。
他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虽然他有心事,但听着黄蓉蓉满口的抱怨,基于同情立场,再加上他素来绅士风度,不得不一直开导她:“唔……是啊……哦……”到后来打了个哈欠,“算了吧,如果撑不住就没必要硬撑么!”啧啧,瞧瞧夏朝颜这丫头,连下巴都有点尖下去了,他向来得过且过没啥目标的,对不起理解不了!他再瞧瞧朝颜身旁的齐唯杉,一直置身事外一句话也不肯多搭,心想烦死了,就这破考试他还愁着呢,还要来兼差思政老师。
自从摊上黄睿静,他莫名恐惧,总觉得那些花衣裳底下裹着的一个个都是下山的老虎。
道行深浅而已。
下课铃响了,齐唯杉站起来,随手将一本笔记本递给朝颜跟黄蓉蓉:“前两届传下来的,很全。不必复印,直接拿去看。还有,这周末可以请假不上班。”黄蓉蓉感激涕零,她眨眨眼,捅捅朝颜:“朝颜——”朝颜回头看她:“干嘛?”昨晚熬夜复习来着精神不济。
黄蓉蓉恨,急急开口:“齐——”在学校里,她也不好意思一口一个齐总齐总的,她转过头瞥了一眼大熊,笑着发出邀约,“考完试之后,下礼拜天我们宿舍石湖烧烤,一起去吧?”听说简单又实惠。
再说了,难得齐唯杉这么友善,若是能跟他搞好关系,于公于私绝对益处多多。
大熊不知道为什么一反常态忙开口回绝:“啊,对不住啊,我们——”刚说了一半,就听到齐唯杉居然开了金口,“好,我也正想放松一下。”转过头去,并非征询而是直接知会,“到时候我来接你。”
大熊趴在桌上不吭声。
才刚对付完中级财务管理,朝颜她们同样惧怕的复变函数就紧跟着中期考核了一次。考完之后,张若叽里咕噜嘀咕了几句,朝颜问她:“还行吗?”她挥挥手,恶狠狠地:“我半个月没下楼了,你说我行不行??!!”神色很是狰狞。
朝颜心里一抖,赔笑:“好好好。”算她多事。
过了两天,她从外面回来,上楼,快走到宿舍门口,就看到门开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身影走了出来。朝颜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曾老师好。”曾醒明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你好。”他记得,夏朝颜,很安静的女孩子,作业做得很是漂亮。朝颜也笑笑,楼道狭窄,侧身从他身旁穿过去。
曾醒明走了两步停了下来。回头叫住她:“你看到我在这里不觉得奇怪?”
朝颜老老实实地:“奇怪。”
曾醒明盯着她,似笑非笑地:“为什么不问?”宿舍门开着,桌旁蒙头哭泣的女学生,门外的男老师擦肩而过,任是谁心底都会疑窦丛生浮想联翩的吧?
朝颜抬头看他:“为什么要问?”她浅浅一笑,“难道学校有规定老师不能进学生宿舍吗?”
曾醒明多聪明的人,立刻听出她刻意模糊掉性别,表面上“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就走了。心里头却想,要是桌旁那个人也有这么心窍灵动,他也不用上门来装大尾巴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