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原本幽涩的琴音忽泠然而起,像一声冷嗤,震散漫天青云。
被强压低头的诸鬼在这琴音中抬起头来。
两腮凹陷的老人、残腿缺臂的劳役、枯瘦僵木的女子、模样古怪的孩童、伤痕累累的妖兽……他们跟在他身后,执念里回荡着死去的怨煞:供神、建庙、献仙、试道、斗兽……
生时不知自己为何而生,死亦不知自己为何而死,浑浑噩噩,身在苦海,不知其苦,反向更深的苦海里跋涉,以为抱薪可以救火。指望倾家荡产地供奉神庙能够脱离苦难、指望如痴如狂地敬奉神仙能够成为高人。以贪嗔为念,以愚痴为心,不知苦从何来,不知不平何在。
今日既知不平,怨煞便生!
郗沉岸一跃而起,缠身铁索张开巨大的罗网,携百千怨鬼,骤然网向神庙!
百鬼聚集,为的是斩向高高在上的仙神!
不管他认不认同女须的道,至少她有一点是对的。
鬼物因不平的怨煞而生。
生前如微草尘埃无力相报,死后有怨煞深重,百鬼夜行,当以此,报尽漫天神与仙!
怨煞滔天的鬼魂吞没了庄严神圣的庙宇。
咔。
先是一声裂响,接着连成一片。这座大阵的枢纽神庙生出越来越多的裂痕,最终在铁索之中,轰然破碎。
神庙的鼓声笙箫、炉香的烟气青云,灯火结成的美丽金花……皆飘忽消散。
三座或持金杯、或驭猛虎、或戴蝶面的神像,皆僵在了原地,随即破碎成原本的泥胎木塑。
幽微的琴音在冰凉的夜风里盘绕,浑沌的神像在琴音里失去了光彩。
郗沉岸立在坍塌的神庙上空,垂头看着诸多怨鬼吞噬着神庙。
鬼类……是世间最绝望无助、最悲哀苦痛的众生,在这因果毁断无有公道的世界,自己闯出的一条,苦极的路。
几道幽暗细影无声无息袭向郗沉岸。
叮。铁索横拦,一根牛毛细针被挡在铁链上。剩下几根还没来得及撞到铁索,就落了灰似的停在半空,又无力地坠落下去,落到一只苍老的手中。
丧魂针。
郗沉岸目光下移,几个修士正惊骇地看着他。
拄着木杖的老苦咳了几声。其中一个修士面色惨白,肉眼可见地苍老下去,天人五衰忽然临身,惊恐地呢喃着不可能。
之前他们与神庙对上,气息震荡间倒被这几个修士挣脱了控制。
天地大劫,不会单单放过冀地。只不过这里是浑沌的地盘,亦被他的道扭曲。这里的天人五衰,只降临在修为低弱的修士身上。冀地的修行者,对人上人的道理,可谓刻骨铭心。
郗沉岸目光幽寒,掌中甩出一枚黑令:“早晚要轮到你们,既然你们心急,那便现在开始吧。”
判!
墨色荡,勾勒一生因果,竟无一个墨色重敛入身,皆化作了种种狱所景象。
“这是什么鬼东西?!”这些修士只来得及留下最后一声惊呼,就消失在了狱所当中。
冀地众生,不知其苦,亦不知其罪。
永无春的雪原上,还在下着永不停歇的大雪。但太阳落了,白的天地便成了黑。
大玄的手停在琴面上,按停了琴弦的尾音。一道墨色横在他指尖,像是琴弦割出的伤口。
浑沌降临在神像上的力量有点多,难为他怎么说服的白帝,从定中给他开这一隙。
大玄捻过指上的墨痕,天地间的风雪声忽然一静,陷入纯然死寂。
他想要诸天神与浑沌相争,浑沌想用他转移诸天神的注意力,诸天神自然也想要浑沌来对付他。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可浑沌想要与诸天神合作,却不止是为了这个。
道之缺……天神之道亦有缺。
浑沌亦可以撕开天神之道的缺来获得力量,他不去做,只是因为担心诸天神的反噬。
贪欲无时无刻不再噬咬着他,每一分受损都在催逼他去攥取力量。
大玄在等。
等浑沌的欲求与不安,亲手撕裂平衡。
一滴墨色从指尖的伤口滴落,风雪呼啸。
到那时,他将落下最后的子,定下天地的终局!
第172章
冀地的人习惯了过去的规矩,冀地的修士习惯了认定的真理。
浑沌如此、天神亦如此。
这世间的人,不都是在行着自己认定的正确之道吗?
众生奔忙,天神亦奔忙。
滴答。
世间荡开墨色的涟漪。
日升月落,星移斗转,俯瞰大地碌碌众生,人亦如蚁。
肋骨支棱的瘦驴蹄子顶在泥水里奋力拉车,药铺里的病人无钱寻医只胡乱抓些便宜的甘草艾叶之类指望能起点效,戴孝的君王看着奏报紧抿嘴唇,庙宇中的神明早已在香火缭绕里窥见了凡人与自己皆有无可奈何,山野中的恶妖一面渴望血食一面厌恶追捕,阴气缠身的鬼类一直在受怨煞折磨,颦眉掐算的修士在忧虑自己的前路……目不能视的少女在大地上流浪,突然抬起头,她好像听到了一点墨滴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