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我十六岁那年去世。她的眼睛。皱纹都来不及生长。便这么闭上。永不睁开。我守着她。拉她的手拼命说话。寒意就在指间传递。那一种冰凉的疏离。我始终都不知该如何哭出来。
她嘴唇的颜色慢慢淡下去。直至惨白。我知道她再不会回来。
给母亲换上最心爱的衣裳。将她埋入黄土。坟前燃一柱香。她便知道我有多么多么的想着。想着她。
她说她会变为尘埃。随我一步又一步走向外面的世界。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我的父亲。伟岸沉稳的鲜卑男子。我未出生他便死去。死于一场奸人的谋害。哭断了母亲的肝肠。她爱他。爱如飞蛾。父亲是火。
母亲想徇情。却终还是活下来。为了孩子。他们的孩子。
然而。母亲再不露笑颜。风华绝代。也如花儿一般凋谢。
我还有一个失散的姐姐。长我三岁。母亲产下我。便带我们离开了草原。丰美的水草在背后。摇摇曳曳。
母亲温柔而牢固地抱着我。贴在心口。姐姐牵着她的衣角。没说过一句话。眼里有恨。却茫然心伤。
我随着她们一路风尘。又哭又笑。丝毫不觉襁褓外面的风雷动。
谁想。途径灵山脚下。迎面急急奔来一群疯狂的难民。其中有衣衫褴褛的一个壮汉。抢母亲手里的包袱。母亲和他争。右手却松了姐姐。
两岁的呼延婕妤。就这么被人流冲散。母亲跌坐在地上。看面前沙土里小小的脚印。心滚入无底的渊。
2
我们在山间的茅屋住下。
这里有葱郁的树。足够让我们的夏天闲适度过。冬天一到。母亲便拿她卖了刺绣的钱添置寒衣。放我的手在她冰凉的手心。彼此身上虽寒。心却温暖。
我们相互深爱。穿过岁月更迭。我们用了十五个年华去等待。等待我的姐姐呼延婕妤。总是期待下一轮晨光。能映射出她的影子。像山涧的溪水那样绵长。
但终究是徒劳。晨光溜了一轮又一轮。任谁都抓不住。
母亲临死前,瘦弱的肩一直在颤抖。似哭泣。又不见泪水出来。她说。我可以去江南。投靠慕容家。若他们念旧情。就说我是呼延婕妤。是慕容家的孩儿指腹为婚的妻子。
妻子。妻子。我如今想起这字眼仍不觉脸红心跳。是否我将像母亲那样。熬羹汤。缝衣裳。把闲散的发梳成髻。温温柔柔侍奉我一世的幸福。
母亲说完。指着门口。眼里有一丝希冀。惊喜。转瞬即逝。
3
一个月之后我看见江南。远离江湖的地方。好比是用水浸泡出来的。锦绣天堂。他们说苏杭苏杭。是江南最美丽的地方。
我不识路。也无心玩耍。我只想快快找到我的夫君家。脱离一场四顾苍茫的绝望。
我走到苏州城繁华的大街。衣衫破旧如乞丐。头发蓬乱。面上还有淤痕。他们便送出鄙夷的神色给我。我问慕容家的所在。他们也嫌弃得不肯和我说一句话。最后还是那个踢石子的垂髫小孩。告诉我。慕容山庄在城外的栖霞岭上。
我顺着高高的石阶。一步一沉重。已是太阳倏忽便要落山的傍晚时光。我的嘴唇裂着。脑子晕眩。我好象听见母亲在耳边。喊。薄雪。薄雪。坚持下去。
我弯着嘴角艰涩地笑。我说我会我会。伸出手去。我想触到母亲。母亲化做的尘埃。
可我还是倒下。像受伤的兔子那样趴着。
视线朦胧。我看见有人俯身唤我。姑娘。姑娘。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有他腰间的玉佩一晃一晃。像催眠的指针。
我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醒来。我就躺在干净的床铺上。鼻息间有棉絮的清香。我猛地撑起身子从床上跳下来。旁边有正在倒水的女子惊呼一声。姑娘你做什么。
我觉得极其窘迫。我说我满身都是泥土。怕要弄脏你家的床了。
她呵呵地笑。小少爷从门口将你救回来。吩咐我们好好照顾你。你如今算是慕容家的上宾。何以会嫌弃姑娘呢。
少爷?慕容家?我淤积在心里的愁。竟也似懂了她的话。径自蒸发。我想我总算找到了他。不必漂泊。不再无依。隐隐有笑意。
我刚要开口。问那女子有关慕容家少爷的问题。门口又踏进一位和她相同衣着的女子。伏在耳边低语。先前的女子便转过脸来。温和地笑。
她们带我去弥着缭缭烟雾的房间。我看见漂了一层玫瑰花瓣的木桶。还有热气腾腾的水。那样温暖。熏得我心中都出现潮湿的感动。
犹记得儿时。母亲将我赤条条放入木盆。我便调皮地躺着。暖水浸着大半个身子。无须计较酷暑或严冬。笑如葵花。
那么。母亲母亲。你可还在我左右。停于我奔波的肩头。拿双臂维护我彷徨的失措。你可看到。我已把他找到。
4
清晨。白色的信鸽。咕咕叫着。停在山庄后园的屋顶上。慕容锦棠起身推门。腾空的时候如白色的鹤。
取下信鸽脚上的竹筒。他看见熟悉的字迹。传书的人要他去颍川。说七月初八便是约定之期。但他如今抽不开身。难以赴约。便要锦棠代他。将此事妥善处理。
慕容锦棠。慕容山庄的小少爷。谦逊。温和。喜白色。有长而直顺的发。仔细系着。顶上扎月白色镶银边的冠。小巧。又不失气度。
他知道。傅家与慕容家有夙仇。傅家长子傅天冲。死于苏州城外栖霞岭。偏还有慕容家的乌金翠玉剑插在胸口。这便彻底惹恼了傅家。扬言若三个月之内交不出凶手。他们势必与慕容山庄殊死一战。
可惜。至今依然线索渺茫。
慕容锦棠不知道。他这一去。是否能安住傅家人已在弦上的心。但父亲老迈。且是火暴的性子。必不能与傅家好言相商。除了自己。的确已无他人可接手此事。
慕容锦棠将信纸捏在手里。转而便去到父亲的书房。
刚好是薄雪到慕容山庄的第二天。她沉沉睡掉这一路奔波的苦。醒来。便听说慕容少爷将远行。她以为她可以在庄内等。等他归来。将事情毫无隐瞒地告知。
呼延薄雪。呼延婕妤。都任由他的裁决。
但薄雪思前想后。慕容少爷一旦离开。难保庄内的人会对她漠然。从苏州去河南。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路途。母亲用尽她的一生等待姐姐。等来的却是郁郁寡欢。红颜未老。魂断香消。
也许。等待就如毒蛇。让人苍老。让人焚心如火。且看不清前路。
她觉出了又一次的迷茫和可怕。似乎在慕容少爷身边。她才会寻得一份塌实。
5
有的时候。千里迢迢。只为奔赴一场心安。
花前的月。月下的花。风毁雨坠。都希望现世温暖岁月静好。
薄雪于是匆匆往外跑。向下人询问。他们说少爷正在东厢。
薄雪不识得去东厢的路。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才见两个烫金的大字。慕容锦棠却又没了踪影。
她怕错过。只得到山庄门口。提着裙子咯噔咯噔往石阶下跑。布鞋发出的声音很轻。以至于她总是认为自己太慢。
幸好。马车还在。薄雪便掀开帘子钻进去。看见满车的干粮和衣物。
她想。
她是否该对他。如同母亲对父亲。如同飞蛾。
对烛火。
6
慕容锦棠晚她一步下来。不带任何随从。他坐在马车篷的外板上。挥了鞭子。轻喝一声。驾。马便不急不徐地跑起来。
薄雪的心跳。也不知是因她方才一番急促的奔跑。还是因这慕容家的少爷。此刻仅同她有一帘之隔。她竟张皇。不敢出声。抓着马车的壁。心颠得犹为厉害。
突突如鹿撞。
马车在一间驿站门口停下。薄雪听见慕容锦棠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