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是她第一年来太后寝宫,他仍记得她病歪歪地躺在贵妃榻上,唇色发白,眼睛却十分亮。他递给她一颗糖,她怯怯的接了去,眼中的欢喜藏也藏不住。
江晏清再见她已经是许多日,他还记得太后见他的第一句话便是——
“晏姐儿说你给的糖很甜。”
彼时的他不过是个落败氏族子,走投无路靠着稀薄情分四处求着,未曾想因着一颗糖得了太后的青眼。
“宏图伟志,哀家予你天地施展。你只需记得一件事,卫家幺女,日后便托付给你了。”
江晏清颌首,“太后提携之恩,臣誓死不忘,君子重诺,昔年所言,也必然会履行。”
太后脸色这才稍稍好了些,她的手微微一抬,守在一旁的下人便端了软凳过来。
江晏清荣辱不惊,他轻轻理了理宽大的袖子,步履从容优雅,款款落座。
他刚坐定,便听太后问道:“不知江御守想要如何履诺?”
“当今局势,皇权衰落,诸王不稳,唯有与定王府一心,方可保皇室安宁。”江晏清眉梢微微抬着,谈及军政大事,他向来寡淡的眼眸多了几分神采飞扬。
“此番赐婚,便是两方交好契机。”江晏清缓缓起身,双手作揖俯身一拜,沉声道:“晏清不才,愿意其中斡旋,以护大祁皇室安宁。”
“也为晏妹妹在雍州求得一份清净自在。”
太后脸色转霁,陛下赐婚金口玉言的确不可更改,此番她召见江晏清也的确不是逼着他去抢亲。
当初她暗中拟下这一纸婚约并未昭告天下也只是以备不时之需。
屋外惊雷一声,原先有些放晴的天气已然不太好,太后轻叹一声,将视线落在下首的江晏清身上。
江晏清其人,光华霁月,修君子之道,守信重诺,是她为卫扶余择的夫婿人选。
盛世或许能造一段才子佳人的美名,可是乱世呢?
她的昭昭不也就是因此殒命吗?
“哀家相信你的为人,皇帝身边,有你,哀家也十分放心。”
夜幕低垂,随着殿内人影消散,太后眼中也染上倦意。身旁的老嬷嬷送了软枕过来,又轻轻替她松肩。
“太后为明姑娘筹谋的够多了,也该歇歇了。”
话音刚落,太后便睁开了眼睛,沉声道:“是卫姑娘。”
“哀家疼她,只是因为她有佛缘。你是宫里做事的老人了,凡是说话需得仔细谨慎。”
老嬷嬷应了声,自知失言,便也不再多说。
倒是太后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似的,脑子里蓦然想起许多从前的往事来。
她嘴角含了浅浅的笑意,指着江晏清刚刚离去的方向道:“你瞧,这两个孩子像不像许多年前的皇帝和昭昭?”
“到底有多少年了呢?”太后苦笑一声摇摇头,“哀家也记不得了,昭姐儿在底下也孤独了许久,哀家也是时候去陪陪她了。”
“只是走之前,万事都得筹备好。”
太后强撑着身子,一笔一划写着卫扶余的嫁妆单子。
这件事晚了许多年,若是明昭还在,此刻提笔之人合该是她吧……
“这天下终归是要乱的,我们都要走了,到时候只剩下那孩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生的时候也是孤苦伶仃的……可怜见的,哀家总要找个人能护住她才是。”
这段话实在太长,长到太后说完便脱了力。她抬头却发现婢女的眼圈已经发红,她轻笑一声,却是不以为然。
“放心,哀家的身子还是可以撑到晏姐儿成婚那日的。”
太后的身子自入冬便不大好了,慈宁宫的汤药不断,过年的喜气都被太后的这层病灶蒙上了灰雾。
当今天子重孝道,更何况当今太后出自明国公府,颇有贤名。
卫扶余连同着宫里头的几位皇子公主都免不了被召入宫在一旁侍奉,好在宫里头神医无数,太后的身子虽说没有痊愈,倒也续了些命。
上元夜,宫里却不似外头热闹。概因为陛下言太后尚在病中,实在不宜扰了太后安宁,所以一切大典尽数取消了。
太后服了药早早地便歇下了,卫扶余闲得无聊便溜出宫门随意走走。上弦月弯又明,挂在黑幕似的夜空中,显得身影凄凄。
卫扶余眯起一只眼睛定睛细看那月亮,只觉得月亮的亮光变得愈发暗淡,甚至隐隐有下沉之像。
眼见月亮将从视线滑落,卫扶余心有不甘,连忙仰着头追月而去。
“——阿扶妹妹。”
卫扶余捂着吃痛的额头看向面前的不速之客:“天色已深,三皇子殿下为何还在四处游荡?”
祁景德面色不变,语气温和。
“看月亮。”
他往前迈了两步,笑吟吟道:“同阿扶妹妹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