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大约听到了贾芸的声音,早有一个小姑娘开门迎接出来,当日他们都是贾蔷和贾芸两人接入贾府,自是相识,见了贾芸,连忙敛衽行礼,引着他一直进了后院。果然,在一个年迈的老教习的指挥下,这红楼十二官正团坐一处,在排演《牡丹亭·游园》一折。
“芸二爷!”
老教习看见贾芸,竟是有些激动的站了起来,将贾芸拉到了上首,问道,
“都说红楼戏院里那些剧目都是出自二爷之手?可是实情?”
关于贾芸就是莎翁的消息,这些天早已从宫里传了出来,就连贾政也曾差人前来询问过,只是因为太后夸赞喜欢,倒也不敢深加斥责,只是习惯性的捻须摇头长叹了一声,说了一句“下作之徒”也就丢下。不过,这些教习戏子却把贾芸看成了他们的同行,这会子竟是显得格外的亲热。
贾芸苦笑着点点头。他实在没有料到,自己的戏剧事业会和古代社会产生如此的复杂交集,爱恨相加,纠缠不清。
“老夫也曾前去看过,论说戏文关目,实是旷古佳作,只可惜仅有念白而无曲辞,不免美中不足啊,若那《奴隶将军》一剧中,也能有数段如‘袅晴丝’、‘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等佳曲妙词,想必咱们梨园之中,却又多了一位王实甫汤显祖呢。”
贾芸忙笑着说道:
“实不相瞒,我对于音律用格最是一窍不通的,哪里能度出那样的词曲来?这昆弋诸腔,从永嘉南曲算起,绵延数百年间,又出过几个汤临川?几段袅晴丝呢?”
老教习点点头,理了理胸前的长须,说道:
“如今咱们这昆腔却也没落了,当年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的盛况早已难觅,也就指着这些个折子混口饭出罢了。只可怜这些个孩子们,本也是清白人家的儿女,送到了老夫这里演习戏文,统不过是富贵人家的玩物而已,今儿看的高兴,大赏一番也是有的,明日若是忤逆了他们的意思,只怕立刻冷眼相加,逐出府去,却让他们做何营生?”
听着老教习的话,那些戏官们不由人人缄默,满腹的心事。谁又不知道戏子是下九流的东西,只因为家里吃不上饭,这才从小卖入了梨园行,打熬着筋骨唱腔,作演着悲欢离合,看得多,也听得多,知道这登台演戏最多不过是十来年的光景,再是名震天下的角儿,一旦年老色衰,不是老大嫁作商人妇,便是隐居蓬门茅庐中,孤孤单单的过一辈子,很多连个正头夫妻都挣不上,还得让人从背后指着脊梁骨糟践。
贾芸又何尝不知众人的心思,略想了想,说道:
“我却有一个故事要讲给你们听!”
众戏官毕竟年幼,听说要讲故事,连忙都打起了一丝精神,只望着贾芸。
“这却是宋朝年间的时候,金兵南下,烧杀抢掠,中原大地,处处狼烟,靖康之祸,二帝北狩,只有个康王赵构,泥马渡江,在临安立起了南宋的江山。那时节,百姓困苦,国力衰颓,幸好有一个武穆王岳飞,纵马横枪,拱卫着大宋社稷,谁料想奸臣秦桧,与金国暗通款曲,竟是用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岳爷爷害死在风波亭上。”
众人不住的点头,这些历史他们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明白贾芸以此开头,却是要说些什么。
“此后,大宋再也无力北伐中原,收复失地,高宗皇帝和那奸相秦桧日日置酒高会,醉生梦死,只把杭州做了那东京的汴州,朝廷之上,更是君子缄口,小人当道,满朝的文武竟是没有一个敢劝谏的,就连韩蕲王这般忠正之士,也只能隐居西湖,不问世事,谁料想,倒是梨园行里出了一群奇优!”
贾芸的这句话一下子点燃了众人的好奇心,从宝官玉官以下,十二人都是圆睁着大眼,等待着贾芸的下文。
“那时节也是端阳佳节,高宗在朝中与众臣宴饮,酒过三巡,自然是招来了一般伶人演戏,你们猜猜,他们却是演得什么?”
贾芸笑着环视诸人,十二官里那个最泼辣的芳官早已不耐烦的说道:
“芸二爷快些说吧,咱们都是不读书的,哪里猜得出来。”
倒是旁边的老教习犹豫了片刻说道:
“莫非竟是演了《精忠谱》之类的戏文?”
《精忠谱》是借明末党争之事,颂扬忠臣义士之戏,老教习如此想法倒也不错,只是贾芸却是轻轻摇头说道:
“非也,这帮伶人却是演了一出小小的话剧。”
“话剧?莫非也是如红楼戏院中所演的一般?”
“正是!不过是略短一些罢了。”
贾芸说道,
“当日,这些伶人上得台来,相互作士子打扮,探问今科主考,有说是某尚书,有说是某侍郎,莫衷一是,最后一个伶人说道:今科的主考必是彭越,众人忙问彭越何人?伶人道:正是汉高祖手下的彭越,众人说此彭越已死千年,如何还能主考科场?伶人道:这又有何奇怪,诸公岂不见上科秋闱,乃是韩信主考?众人越发不解,那伶人冷笑道:若非韩信,怎取三秦?!”
“好!好个若非韩信,怎取三秦!妙!”
年幼的伶官们懵懂不解,那老教习却已经击节高喊起来。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伶人往事,嗯,不知道章节名字会不会被和谐掉~呵呵
第四卷 梨园待诏 第六十五章 伶人往事(下)
更新时间:2010-6-28 10:32:49 本章字数:2649
“老先生,这竟是好在哪里?”
众戏官里,那个最纤弱的龄官连声询问。老教习捋着胡须笑道:
“听说那奸臣秦桧把持朝政一手遮天,竟是逼着主考将他那三个不学无文的子侄一并录取为了状元、进士,故而那些伶人以韩信攻取三秦之地为谐音,意思却是暗讽秦桧,科场舞弊!”
老教习这么一解释,众人也都明白过来,芳官和两外两个更是笑着拍手,大喊痛快。贾芸笑道:
“此事却还未结束。那秦桧因有皇帝在场,不敢贸然发作,高宗却只觉得有趣,也并未阻止,那些伶人们便继续做起戏来。只见戏台之上,又走来一个衣着打扮绝类秦桧之人,站在台上,宣扬秦桧功德,正在底下看戏的那奸臣志满意得之际,又有一人搬着一张太师椅上场,请那‘秦桧’落座,谁料想一弯腰间,‘秦桧’头上的乌纱落下,露出发髻后面的两个叠胜状的大金环来。”
演大花面的葵官跳着脚笑道:
“哪有人竟是在头上挂金环的?”
芳官一把拉住了葵官,低声说道:
“休要打岔,且听下去再说!”
贾芸笑道:
“果然当日也有人指着那金环问道:此是何环?那演‘秦桧’的伶人便说道:此名二胜环。旁边搬椅子的那个便用扇子瞧着秦桧的头儿说道:你只好好的坐在太师椅上接受银两绢帛的赏赐便足够了,二圣之还,就抛在脑后吧!”
众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又是鼓掌大笑起来。这却是用“二胜”与“二圣”的谐音,讥讽朝廷忘却靖康之祸,不愿出兵北伐迎回二帝之事。
“真好一副铁齿钢牙。”
老教习也不停的点头称赞,
“伶界之中,有此异人,也足以为梨园争光了。”
贾芸说道:
“老先生说的是了,这伶人虽是贱业,也有青史留名的,《史记》中有优孟衣冠,唐代有李龟年,辽代有罗衣轻,色色都是聪明绝顶、忠直侠义之辈,千载而下,凛凛犹有生气。前辈昭昭,后世之人又何必妄自菲薄!须知一出好的戏文,未尝也不能道启世风,檄传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