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王说完这番话,见陈澜呆在了那儿,他就冲那边抬轿和跟轿的内侍微微一颔首,那边立时有人上得前来轻轻放下了轿帘。眼看着那一乘轿子在几个人簇拥下渐行渐远,他才轻轻一合手上的扇子,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殿下,您这般做派是不是太冒险了?这毕竟是在宫里,兴许咱们过来的时候,还有这乘轿子走这儿,都会有人瞧见……”
“冒险?只要是能用钱做到的事情,就不算冒险。”淮王放下扇子,看也不看身后那个心腹太监,只淡淡地说,“她能把见到本王的事拿去和谁说?她家里只有个十二岁的弟弟,什么忙都帮不上,那位太夫人对她只是利用,至于其他叔婶就更不用说了。至于她和宜兴郡主之女张惠心交好,难道她能对人家说本王拦着她的轿子说了刚刚那一番话?她如果聪明就该知道,这话和谁说都没用。本王惦记着她,她就最好想点法子促成了这桩婚事。有什么比家里出一个王妃更能抬举她弟弟的,就是她家里的祖母和叔婶,也不敢再小觑了她们!”
那中年太监听了这一番话,缩了缩脑袋不敢再多言,而淮王则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那轿子远去的方向,又摩挲着下巴思量了起来。若说联姻,京城有的是更多的勋贵可以选择,就是文官世家,也有不少好人选,但好容易从乾清宫打探到那个消息后,他立刻改变了主意。不管如何,父皇留心的人必然有过人之处,相反,靠联姻获得的助力就微不足道了。
而人在轿中的陈澜已经是心乱如麻。尽管这还只是第二次见到这位皇五子,但陈澜却从淮王这番话中听出了不少信息。自家的情形对于京城的权贵来说不是秘密,因而朱氏以及陈衍的事淮王知道并不奇怪。可是,淮王凭什么知道她是聪明人,又凭什么口口声声让她随了他,莫非他有把握能够掌控选妃的事?
而且,此人恣意胡为不假,却是抓住了最要紧的一点,那就是她不可能把刚刚的事情拿去和人商量。朱氏虽是祖母,却不是亲的,她不能将把柄送到人家手上;弟弟还小,知道了指不定会气炸成什么样,更完全帮不上忙;宜兴郡主和张惠心母女固然是好心人,但有些事情可以对她们说,有些事情却实在是不方便,而且这叫她如何开口?
想到这里,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使劲掐了掐手心,竭力让自己激荡的心绪平静下来。突然,她记起刚刚淮王曾经提过,说是五乘轿子分五路,走的是西苑,心中不禁更生疑惑。可对于宫中人事,她知晓的极少,单凭已知的信息怎么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因而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停轿。就在一段漫长得几乎让她窒息的行进之后,轿子终于再度落下了。这一次,不但有一只手轻轻上前掀起了帘子。
“夏公公……”
一手扶着轿帘的正是夏太监,他笑吟吟地向陈澜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说道:“东华门今天进进出出的人多,所以皇后娘娘特意嘱咐,让你们从西华门走西苑,从西安门出宫,你们家里的车轿也都在那儿等了。你们这几家都在西城,回程也能少走些路。皇后娘娘还派了新任的天策卫指挥使护送你们,绝不会撞上什么魑魅魍魉之类。”
陈澜弯腰出了轿子,这才看到那边不远处的白玉须弥座上,赫然是一座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的高大城楼,料想就是夏太监口中的西安门城楼了。而在那城楼的券洞旁边,站着数十个黑衣黑甲的卫士,为首的那人披着一袭大红的大氅,当他一眼看过来的时候,她立时认出了人来,那竟是杨进周!平复了一下心情,她便对夏太监裣衽施礼道:“多谢夏公公。”
夏太监似笑非笑地转头看了一眼,随即便轻咳了一声说:“三小姐客气了,若是还有什么想说的,不妨对咱家直说就是。”
早在夏太监说什么魑魅魍魉的时候,陈澜就隐隐约约觉得话里有话,而此时听到夏太监这接下来的一句话,原本尚有些怀疑的她登时心中一紧。就在她几乎想要说出前事的时候,电光火石之间,另一个念头猛然间也取代了刚刚已经到了嘴边的话。
“今日能进宫拜见,已是陈澜三生有幸。之前所呈寿礼虽说费了一番功夫,但其实只是寻常俗物,并不敢当娘娘赏赐,又怕不领不恭,这才惶恐收下,心中实是有愧。劳夏公公代我禀告皇后娘娘,陈澜归家后将尽力教导幼弟,以期将来能够成才报效朝廷,不负皇上和皇后娘娘厚恩。”
第102章 长街惊魂,英雄美人(上)
由于隔着一座皇家西苑,西安门和西华门并不在一条直线上。西苑营造于楚朝初年,在元朝皇宫天圣宫、隆福宫和太子宫的基础上,又在太液池的北海中海之外,又开挖了南海,百多年间陆陆续续又建造了包括内校场在内的诸多建筑,不但有广盈、广惠等仓库,还有御苑十八厩,司礼监经厂和酒厂等等。当今皇帝虽说对于佛道都只是寻常,于西苑也只是不时游幸,但也难免和前头那些皇帝一样,偶尔到西苑别宫居住。
位于太液池西岸玉河桥西面的乾熙宫,原本只是度夏时的别宫,在这里执役原本是最轻闲不过的差事,可谁也没料到千秋节这一日午后,皇帝竟然会突然来到了这里,上上下下好一番慌乱。由于西苑之中有不少酒厂花长之类的内官衙门,不少内侍管事牌子便纷纷前来请见,可内中只出来一个人随便打量了一眼,一众人便唬了一跳,纷纷溜得飞快。
打发走了这些前来趋奉的,曲永便回转了来,由乾熙宫殿后小花园进了一座临太液池的水榭,见皇帝正坐在镶着玻璃窗的木椅子前发愣,他便蹑手蹑脚走上前去。
“皇上。”
“人都已经打发走了?”
皇帝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听曲永答了一声是,他便淡淡地说:“以往你这个司礼监太监只担个名头,不管内府事,结果还是因为办过那几件事而凶名卓著,眼下兼着锦衣卫的职司,他们自然就更怕你了。这几天言官已经闹翻了天,有的弹劾卢逸云,有的劝谏朕不该用内官提督锦衣卫,也有的是冲你来的,你对此怎么看?”
曲永恭谨地弯了弯腰道:“皇上,以勋臣提督锦衣卫乃是国初圣训,卢逸云虽没有世爵,可也是勋臣旁支,毕竟名正言顺。他这些年自负功劳,和那些勋贵勾结做的事情不计其数,可终究不曾交接皇子,所以文官们弹劾他的并不多,大多数反而是冲着小的。依小的拙见,皇上还得尽快择人接掌锦衣卫才是。”
“是循序拔擢,还是另外挑人?”
“皇上心中早有定计,小的微末之人,不敢妄言。”
皇帝这才扭头瞥了一眼这个心腹内侍,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又站起身来。到了那明亮的玻璃窗前,他轻轻摩挲着这透明平整的大玻璃,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朕从小就读了不少我朝初年的文人笔记,记得那时候,朝臣家中无不用玻璃和墨笔,织布不用人力,而用水力,神机营火器冠绝天下……如今,那些东西里头,火器因是战阵利器,倒是留下了,其余就只剩这些玻璃,可费尽心力仍是技艺大不如从前,反而倒被夷人占了先。这些真正值得留下的东西已经荒废了,偏是有些圣训却被人念念不忘,那些大臣倒不觉得滑稽!”
尽管深得信赖,但这种话题曲永却不敢接话茬,只得低下了头不言语。直到久久的沉默之后,他抬起头时不期然发现皇帝仍是盯着他,这才硬着头皮说:“皇上,勋臣和文官自我朝初年以来彼此牵制,可归根结底,这百多年来,结姻亲的不少,更何况和卢逸云有银钱往来的文官也不少。再说,缇帅换人,终究是让朝堂震动的大事,而皇上突然又设天策卫……”
曲永这话还没说完,皇帝便冷冷打断了:“朕不想养出一群废物蠹虫的儿子,可朕也不容有人把主意打到军中!天策卫总共才从三大营中精选了一千人,比历来一卫五千人的编制少多了,杨进周名头上是指挥使,其实论实权不过一个千户,他们这还容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