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会不会因为怠慢而生出恼意?
她想要咳嗽却又不敢,正踌躇间,那架子床里头突然传出了低低的呻吟。吓了一跳的她正要说话,就只听那儿又是一声惊喜的嚷嚷。
“澜澜,澜澜,你醒了?是我,你看清楚,是我回来了……”
这激动得几近于有些语无伦次的话语到了众人耳中,却是各自感受不同。云姑姑和柳姑姑不约而同地双掌合十,就差没喃喃祷祝了。而最前头的皇帝舒了一口气,却反而抬脚上前了两步。果然,下一刻就只听内中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咳嗽,旋即就是一个大讶的声音。
“你……你怎么回来了?”又是一顿之后,那软弱无力的声音才突然抬高了些许,“你不会……不会是就这么跑回来的吧?我一点事都没有,你,你快回去……”
听这一对夫妻说话完全没个重点,皇帝在摇头叹息之余,不禁轻轻咳嗽了一声。
果然,当这寝室中响起了另一个男人的咳嗽,架子床中的动静立时完全消失了。紧跟着,一个人影便敏捷地窜了出来,可才一看来人,他立时呆若木鸡,紧跟着还呆头呆脑地揉了揉眼睛。
“别看了,难道你成日里见朕,还会认错人?”
“啊,皇上!”杨进周这才惊觉过来,也来不及去想天子怎会突然莅临,就慌忙下拜,只口中却讷讷难言。直到发现皇帝从自己身边径直走了过去,他才猛地警醒到妻子还躺在床上,此时再躺着不妥,下床见礼更不妥。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是跪也不是起也不是。
杨进周发慌,陈澜就更发慌了。原待是要下床,可当屋子里灯火映照着的颀长人影映照在了帐子上,她思前想后,终究还是支撑着双手坐在床上,低着头轻轻说:“皇上,恕妾衣冠不肃,不得出来见礼。”
“朕刚刚去看九妹,顺道再来看看你。”皇帝这一番话说得异常从容,站在离架子床两三步远的地方,那目光却落在了墙上那一幅字上,“你年纪轻轻,在娘家时就遇到那许多事情,如今初嫁不久又是连番事端,着实也苦了你这孩子。今日又遇上这等惊魂之事,接下来便好生将养,至于剩下的事情,朕会让人料理干净,惊马的事更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你不要自恃年轻,就劳心劳力,须知人生苦短,只有保养好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陈澜从前数次面君,虽不能说每一次都是汗流浃背,但那一番应答却无不是小心翼翼。原以为此次仍是如此,但是,这关切到让人不敢相信的话语却让她整个人都呆住了。随着那话语越发低沉柔和,她只觉得昏昏沉沉的脑袋已经有些用不过来了。
“多谢皇上关怀……”
“不必谢朕,你和叔全新婚之后就不曾消停过,说起来,原本就是朕心思不明,所以别人才会觉得有了可趁之机。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朕才能看清楚你们两个人的品性。阿澜,你知道朕为什么让人把叔全写的那些东西捎带给你么?有人对他说,此番朝鲜进贡了十对少男少女,朕留在宫中令习礼仪,有意赐两个给镜园。他倒是沉得住气,在朕面前不露口风,也没有向别人瞎打听,倒是在这些上头陈表心意。”
此话一出,本就觉得留下不合适的云姑姑和柳姑姑对视一眼,同时蹑手蹑脚地退出了屋子。而杨进周着实没料到皇帝说这个,抬头望了一眼那架子床,却发现半截帐子挡住了视线,完全看不清内中什么情景,待要再看的时候,却见皇帝正满脸好笑地瞧着自己,不禁尴尬地低下了头:“臣并不是表心意,传信的人用心殊为可恶,至于这些字纸,实在是……”
“你就不用解释了。”皇帝没好气地打断了杨进周的话,旋即又扭头看向了一直沉默着的架子床,“阿澜,怎么不说话了?”
床上的陈澜已经是忍不住把背靠在了那厚实的床壁板上,原本看到信时的羞恼,这会儿已经化作了一丝欢悦。因而,当皇帝问过来的时候,她只嘴角一挑,就微微笑道:“妾和叔全的婚事是皇上钦定,既是天子赐婚做媒,必定对妾和叔全都是信赖的,又何必下赐夷女?皇上圣明,这必是奸人有意挑唆他。而叔全心实,写下那些东西的缘故,只怕也是想让妾知道,他在军中管带之余,还有些什么所思所得,绝不是为了什么夷女。”
“你们两个……”
皇帝扫了一眼默不作声却显然很高兴的杨进周,又瞥了一眼那架子床,终于摇了摇头:“好了,你还跪在那里作甚,朕是来探病的,又不是来责问你的!朕钦赐给你一段姻缘,再怎么会没来由送什么朝鲜侍女给你?就算送人,那还不如送给你母亲!朕之前去看九妹,九妹磨着朕给叔全几天假,朕已经准了。算了,再给你七日假,补上朕之前欠你们俩的!对了,今天朕既然出来了,也还有另外一桩事情!”
乾清宫东五所。
由于天子下旨腊月二十二荆王淮王出居王府,被李淑媛禁足了多日的淮王终于被放了出来。往皇帝面前谢恩之后,他立时提出为了出宫前做准备,先搬出永安宫往住乾清宫东五所,甚至没顾得上那边多年不曾住人,屋子破旧不堪。李淑媛拦了一回没拦住,也就索性不管不顾,一贯服侍他的几个太监宫女也都跟了出来。
这会儿淮王在屋子里来回打着圈子,脸上的不耐越来越浓重。及至门帘一动,贴身服侍自己的中年太监疾步冲了进来,他立时急不可耐地问道:“如何,消息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中年太监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油汗,不安地点了点头,随即犹犹豫豫地说,“阳宁侯那边也就算了,毕竟是管着宿卫,皇上出宫这么大的事情也应该知会他一声,可宫外……殿下,别人知道皇上便服出宫,您……”
“少罗嗦!”淮王一口打断了他,冷冷地说,“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少给本王废话!好了,这儿没你的事了,嘴巴闭紧一点,否则本王活剐了你!”
等到人依言退下,他又在那儿站了片刻,这才嘿嘿笑了起来,到最后才一字一句地说道:“父皇,我这个亲生儿子你顾不得,一个外官的妻室你却有功夫关切……你从来就没把我当成过儿子,休怪我不拿你当父亲!”
大时雍坊与锦衣卫后街相交的二条胡同,素来赁住着不少每日要上早朝的常朝官。只既是穷京官,那一个个院子自然是多年修修补补小打小闹,看上去不甚像样。可再不像样也总是当官的,再加上是锦衣卫眼皮子底下,自然少有闲杂人等进进出出,住着倒也安全。这会儿一个提着篮子的中年妇人从胡同口进来,沿路就和好些人打了招呼,这才闪进了一个院子。
反手掩了房门,又上了门闩,她这才快步走过屏门,随手把篮子递给了门口一个小丫头,就径直到了西厢房门口,有节奏地敲了数下,等里头一开门就立时闪了进去。待到见着那在书桌后写字的人,她就立时低下了头。
“庵主,宫中送消息来了,是口信。”她定了定神,旋即一字一句地说,“他只带了一百个人出了宫,这会儿当正在镜园。顺天府五城兵马司等等就算得到消息,也应该只是语焉不详,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第335章 姐弟连心,世子缜密
酉时才过,京城的大街上就已经少有行人。做车夫马夫亦或是砖瓦匠的寻常百姓,劳碌一天紧赶着回家吃了饭就上床睡觉。商人们习惯了趁夜邀请要紧人物联络感情,这当口往往已经在酒肆饭庄青楼楚馆里头预备晚上的娱乐勾当。而临近岁末的衙门虽比往常忙碌,但大多数仍然是申初时分就散了衙,至于那些留守的,则是往往熬夜住在衙门里头。所以,宽阔的大街上,往往只见一两片草根枯叶被寒风吹在空中直打旋,别显萧瑟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