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曲永没有立刻回答,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本王知道,朝中对奴儿干都司一向是防备得森严。相比九边重镇和那些更北边的堡垒坚城,奴儿干都司说是我朝所属,可兵员补充不走兵部,棉衣军饷补充不走户部,官吏调派不走吏部,镇东侯甚至可以说就是当地的土皇帝,所以老大人们不知道操心了多少年他们要反,想来镇东侯府历代人丁单薄,他们高兴得很。如今镇东侯府摆出了那种姿态,大约人人都要镇东侯永镇奴儿干要成为过去了,可本王要说,那是愚蠢,短视!”
“可殿下并不是储君,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殿下就算是储君,也还不是异日天子!有些事情,做得过头了,对殿下不利,对萧世子也未必有利。要知道,江南人是最擅长造势的。”
撂下这么几句话后,见荆王并不接话茬,反而再次靠在后头安之若素地坐了,曲永知道这话题再持续下去有害无利,沉默片刻就岔开话题说道:“今日在总督府,金陵书院教习邓冀突然认承下了所有事,随即碰柱自尽未遂,殿下如何看?”
“猴子把戏而已。”荆王这才微微笑了,撩起长衣下摆翘足而坐,又似笑非笑地说,“曲公公是掌过锦衣卫的人,可不要告诉我说不知道两江那位冯总督的不清不楚。邓冀就是认承下了,他一人的命也不顶用,金陵书院要想全身而退绝不可能。想当初,他们可是要我的命,虽说让萧朗代我挨了一刀,可这一刀我绝不会让他白挨!”
说到这里,他那闲适自然的表情和他那杀气腾腾的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然而,对于跟了皇帝几十年,极其熟悉那位至尊的曲永来说,却觉得这一对父子在某些方面竟是惊人的相似。他这一愣神的功夫,荆王竟是又冲着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话。
“毕先生的那位如夫人可是在曲公公你手里?”
一瞬间的话题急转,曲永面上虽没什么变化,心中却为之大讶:“殿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是毕先生的临行嘱咐。”荆王看着曲永,仿佛事不关己似的说,“毕先生念及昔日情分,让我捎话,请曲公公饶她一条性命,如今我把话带到了。可惜,据说那还是母后身边的人,我还以为如杨夫人身边的云姑姑柳姑姑那样精明强干忠心耿耿,岂料竟是一样水养百样人……她哪怕苟活,想来接下来半辈子也是惶然不安,所以还不如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殿下的意思是……”
“此事与我无关,我只是那时候看毕先生杨帆东洋,一时心有所感。”荆王刚刚还有节奏地叩击着扶手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下一刻,整个人竟是站起了身子,“她受母后命侍奉毕先生,既无嫡妻压制,又无年长嫡子,毕先生并非无情之人,身边只有她这一个女人。她却因被人蛊惑,以致忘恩负义,这样的人留着何用?曲公公可不要告诉我说她因被人挟制之类的话,她一无父母家人,就只孑然一身,可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殿下这性子,倒是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曲永口中说着赞叹,脸上却没什么旁的表情,“芳草被拿住之后,我问出所有事情就照规矩处置了她,所以哪怕毕先生有言,死了的人也已经活不回来了。殿下知道支使她的人是谁,再加上萧世子的事,莫非打算把金陵书院连根拔起?”
“本王没那能耐。”
荆王干脆利落地摇了摇头,见曲永仿佛有些意外,他就回身坐下,抓起一旁高几上的扇子有气无力地扇了两下,这才自嘲地笑道,“父皇和列祖列宗都没能做到的事,本王还不会把自己看高到那程度。但此次借着海外那边谈妥的东风,这是前所未有的机会,哪怕不能动摇其根基,至少要给那些愚蠢短视的人一个教训,尤其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女人!曲公公,本王倒是有一个请求,邓冀那里杨大人恐怕已经有安排,你既然握着这里的锦衣卫总哨,能否在金陵书院再拎那么一两个人出来,一定要声名狼藉的!”
“殿下是想……”
“一粒老鼠屎尚且能坏了一锅汤,更何况那些人本就不是人品高洁?败坏这么一座百多年的有名学府,最好的法子当然是从名声上头入手!”
两边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心中各自早有成算,此时此刻低声交换了几句话,须臾就定下了基调。接下来又是一通无关紧要的东拉西扯,直到荆王露出要走的意思,曲永才突然开口问道:“殿下这几日住在总兵府,不知于杨夫人怎么看?”
荆王已经打算离座而起,闻听这话顿时诧异了起来。坐回去的他端详着曲永,沉吟了好一会儿方才胳膊枕着扶手,又支起下巴说道:“杨夫人我是闻名已久,不过男女有别,我虽在总兵府住了几日,也只是见了几面。她为人大方得体,看之前诸多处事,更是有飒爽之风,怪不得能得九姑姑青眼。曲公公究竟想问什么,不妨请直说。”
“一个侯府千金,在闺阁默默无闻十余载,随即在一次偶尔受伤之后骤然大放光彩,殿下就不曾想过什么?”
“想过什么?”荆王不觉眉头紧锁,突然想起自己在宫里曾经看过的某些手札,先是脸色古怪地看着曲永,随即突然大笑了起来,“曲公公大概是那些秘闻异事看得太多了,这世上哪有那许多怪力乱神的事。就好比本王,此次回去,大约也会有无数人编排之前是装疯卖傻吧?杨夫人长在侯门,若非侯府骤生变故,自然就显不出来,况且她与其说是锋芒毕露,不如说是温润含蓄。杨大人能得如此佳人,父皇眼光独到,他亦是福分不浅。”
说到这里,他就离座而起,随随便便拍了拍巴掌,这才颔首笑道:“而且,母后在世时,就从不喜欢那些卖弄聪明自诩得计的世家千金,杨夫人能投其眼缘,更足可见人品心性。曲公公侍奉父皇多年,存着提防之心是好事,可也不要做得太过了。这回江南能打开局面,杨夫人亦是功不可没,本王于公于私,可都欠了她老大的人情!”
看着荆王施施然出门,曲永又坐了片刻,这才起身走到支摘窗前。隔着栏杆见荆王背着手一路闲庭信步似的走下去,穿过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中间时,甚至不时和人嬉笑言语两句,仿佛是常常光顾的熟客,他忍不住挑了挑眉。
没错,相比陈澜,荆王才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第410章 他年旧情已去,我心依旧如新
虽说杨进周说了要找荆王说话,但那一晚荆王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去了总督府。而陈澜自忖一个女人,某些话总不能去和那位皇子亲王提,于是索性只能对婆婆江氏委婉露了露口风。果然,已经把萧朗看成半个儿子的江氏立时亲自出面去见了荆王,回来的时候,原本的满脸凝重已经变成了满意的笑颜,陈澜看在眼里,婆婆不说,她自然也就没去追问结果如何。
眼看荆王和萧朗稍稍保持了一些距离,萧朗这个镇东侯世子接下来再不提什么要搬出去之类的话,她的心思也就渐渐放了下来。相形之下,倒是另一个临时住客罗旭省心得多。同在一个屋檐下,罗旭却不像荆王那般自来熟,也不像萧朗那样大多数时候话头少,他仿佛就是寻常临时借住的友人,分寸拿捏得极准,每日出门和回来必有个交待。
这一天午后,一贯傍晚才回来的罗旭却破天荒早早回来了。一进二门,他驻足片刻就让婆子进去通报一声。不多时,庄妈妈就亲自出来领了他进正院。一进屋子,见江氏和陈澜都在,他就笑吟吟见了礼,寒暄了一阵子之后,他方才渐渐说出了一番话。
“今天原本薛学政请了我在钟山主持诗会的,结果才到城门口就出了一件大事,一时间那些文人墨客全都作鸟兽散。金陵书院闹出了一件不小的丑闻,一个教习长年流连青楼楚馆不说,竟是拖欠了秦淮河上好几条画舫的风月资费,事情闹到金陵府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