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鼎起先就对自己这县衙官差牵扯其中颇有些心结,此时更是紧皱了眉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虽然清理了一些吏员和官差,但毕竟不可能重新招募所有的人。须知大宋衙门中的官差和书吏等都属于差役的一种,拿不到半分俸禄,都是靠的诉讼或是其他勾当收取钱财,而作上官的更不能断了人家的所有财路。因此,他对于很多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一次无疑已经触及了他的底线。
李纲深深吸了一口气,语调中便带了几分犹豫:“我虽然未曾去过柳府,但也听说他家大门向八方士子敞开,最是好客,柳入道本人甚至被人称作余杭柳翁,在江南一带都是有名的。这种人若真的……”
“好了,事已至此,柳入道平日为人如何就都不足以取信!”赵鼎一口打断了李纲的话,转身目不转睛地盯着燕青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余杭县差役不过数十,我又没有调兵之权,七公子要我怎么做?”
大宋自立国开始便取天下骁勇之军为禁军,驻扎在京畿和河北,号称有八十万禁军之多。因此,对于向来承平的江南东路和两浙路而言,所驻扎的军队无疑是一个很不够看的数字。以杭州这样的大城,驻扎威果军三指挥,足额为一千五百人,而一般来说,地方的驻军很少有足额的情况。而像余杭这样的县城,虽然有不少厢军,但是,往日都是充作杂役,哪里有什么用场?
“动兵乃是下下之策!”燕青斩钉截铁地扔下了一句话,见对面两人都似乎松了一口气,他不由开玩笑道,“怎么,两位莫非以为我会知法犯法?我之所以来找两位,不过是为了想要借助两位的名声,你们一个是本地县尉,一个是江南名士,都是够资格去柳府作客的,只要叫上一个熟悉内情的人作陪,去内中了解一下情况总比瞎琢磨好。”
李纲当下便笑了:“柳入道和钱如益乃是多年旧交,我原本就要去拜访钱如益,此番借他的名头是最好的。元镇,你先前也提过此人,不妨命人去邀他过府一叙如何?”
赵鼎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紧接着,燕青便又交待了一番,随后留了一个联络地址便匆匆告辞,当然,临走时他也没忘记把陈九弄醒。
燕青这出入县衙如若无人之地,赵鼎不免有些骇然,只是如今他没时间考虑这些,很快便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丢在了脑后。等到钱如益一来,他便先介绍了李纲,言辞中自然大大夸赞了一番李纲的才学,又暗暗点出其在高俅面前极受信任。
话说到这个份上,钱如益又是消息灵通的人,哪里还会不知好歹,听李纲说起想要拜访本地闻达,他一口答应陪着一起去,这选中的第一户人家,理所当然地便是柳入道家。
傍晚的柳府依然如同往日一般门庭若市,余杭柳翁的好客名声乃是江南最有名的,这里时时刻刻都有最美味的佳肴,最香醇的美酒,最动人的歌舞伎,因此,但凡有周游各地的游学士子,无不以享受到柳府的接待为荣。而倘若有人能够让柳入道看中而赠之以美妾,则更会传为一时之美谈。而今日,一位座上嘉宾更是让所有人为之振奋——昔日只挟美妓纵情高歌于西湖的江南名士鲍临鲍良翁,居然也在这里作客。
然而,眼看高朋满座,柳入道的脸上却始终有些心不在焉,便是劝酒答话时的笑容也有些虚假。酒过三巡之际,他便借词离席而去,出了灯火通明的大厅便招来一个心腹问道:“外头有什么动静么?”
那家人乖巧得紧,躬身答道:“老爷,一丝动静也没有,四处都安静得很,和平日没什么两样!”
柳入道挥挥手示意其退下,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跟了他多年的大管家居然说这些天外面似乎有人窥伺,这自然叫他有些不安,最后干脆加强了防备。但是,能够阻止闲杂人等却不能阻止那些宾客,要知道,他花了几十年时间,花费金钱无数方才得到了江南士林的尊敬,岂可为小人行径而伤了大体?一想到刚刚席间别人露出的尊敬神色,他便不由得意万分。每逢酒宴他必定留下别人的墨宝,仅仅是这十年来,便有数位昔日座上客成为朝堂新贵,也让他的声名更上一截。
考不上进士又怎么样,横竖祖上留下家财万贯,够他开销一世了!再者,那些在仕途上兢兢业业的进士,到头来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出头,还不如他逍遥自在!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意地捋着下颌几缕长须,想到了自己最心爱的小妾青柔,眉间立刻飘上了一丝春色。
趁着酒宴才开了一半,不如去那里温存片刻,然后再回来会客?
“老爷!”
听到身后那莽莽撞撞的叫声,他只得停住了步子,满心不耐烦地转过了身来,见是新进的二管家,这才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若是还有客来拜,你直接领他到席间便是了。我有些倦了,且去休息一会再来陪那些年轻人。”
“老爷,是钱老爷带着一位李公子到了!”那二管家本就是刚刚得了这个差事,哪里知道该如何看柳入道的脸色,仍旧低头禀奏道,“钱老爷说,李公子乃是高相公颇为爱重之人,老爷您是不是……”
柳入道原本准备提起的步子立刻放了下来,钱如益这个多年旧友原本就不可怠慢,更何况是对方带来的贵客。他早就听说,高俅路过无锡的时候曾经因奇石一案而结识了李纲,而后更是对这位无锡才子赏识有加,一直留在身边,甚至还让其代为拜访东南名儒及士林才子,今日钱如益带他前来,焉知不是有别的意思?
当下他便点了点头,吩咐那二管家先去接待,自己则转去房间又换了一身衣服,这才信步来到了大厅。还未进门,他便听到里头有歌女合着竹板的拍子在那里唱一首《望江南》:“新酒熟,云液满香篘。溜溜清声归小瓮,温温玉色照瓷瓯。饮兴浩难收。嘉客至,一酌散千忧。顾我老方齐物论,与君同作醉乡游。万事总休休。”
他正在回味那词中意境,却不料里头又传来了一声赞语“好词”,细细一听,却是鲍临的声音。这士子名流云集的时候,吟诗作对原本是常事,只是,让这赫赫有名放浪形骸的鲍良翁道一声好字却殊为不易。一时间,他倒真的动了心,悄悄地便走了进去。
第十六章 无名火祸及柳门
灯火通明的厅堂中,几个正当妙龄的歌舞伎正在场中且歌且舞,而一旁位子上的宾客则在那里打着拍子。柳入道一眼便望见了自己的老友钱如益身侧的那个青年士子,正打量间,却不防对方的目光也正好朝这边射来。
见李纲发现了自己,他便长笑一声,背手走了进去:“老钱,带了贵客来也不给我介绍一下?我刚才正好听见那阙望江南,端的是令人齿颊留芳啊!”
钱如益笑吟吟地拉着李纲站了起来,指着柳入道说:“李公子,这便是余杭柳翁了。他生平最爱重的便是那些饱学士子,这些年也资助了不少人,其中拔解的便不是小数,甚至还有两三人中了进士。不过,他这府上夜夜都要闹腾到半夜,我可是不敢和他作邻居!”
“老钱你可真是嘴舌如刀!”柳入道无奈地摇头苦笑一声,这才朝李纲拱拱手道,“早就听说高相公路过无锡时,有一个士子当面拆穿所谓奇石的真相,进而使得天下不敢乱报祥瑞,却没料到如此年轻!李公子家学渊源,前途无可限量啊!”
“柳老过奖,我不过末学晚辈,不敢当如此赞誉!”李纲一直都在暗中观察这个疑为和敌国奸细有涉的江南名士,但左看右看却始终觉得不像。此时听对方如此赞誉,他连忙谦逊了几句,而后又笑道,“自从当日西湖上得闻鲍翁妙音之后,我一直觉得天下音律皆无滋味。今日前来拜访,倒是让我又得以聆听那天籁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