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仿佛漫漫无边,九宣累极倦极,後来神智渐渐昏沈,连哭叫的力气也失去了。
九宣睁开眼时天还未亮,帐子外头的烛火在风里跳动著,他轻轻动了一下腰,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一样。身上盖著夹纱凉被,身上的那些伤损处不算很痛,他试著掀开被角看,果然是清洗过上完了药的。
腰上似有重压,卓风的手臂横著将他紧紧抱住。他一动,他便也睁开了眼。不久前那鸷猛的凶光不再,温柔的模样,九宣觉得有些恍惚,好象中间这些年都没有经过,他仍然是他,他也仍然是他,在学堂里,单纯的两个少年,没有离乱,没有误解,没有伤害,也没有……那些林林总总说不完道不尽的痛楚。
“我克制不住。”他轻轻说:“还是伤了你,很痛麽?”
九宣摇摇了摇头,他向来机敏伶俐,现在却不知道说些什麽才好,眨了眨眼,终是什麽也没有说。卓风抱紧他,温热的身躯散发著沐浴过後的清爽味道:“你身上的情痨之毒已解了麽?”
九宣怔了怔,说道:“暂时压制得住。”
卓风不通晓医理,那一年在霜剑分离之後,也只探听到此毒奇特罕有,其他是什麽也没有查到。在第一楼里,知道他想起前尘,却身子无碍,压抑了多久的挚情欲望再也按捺不下,要了他一回又一回,直至他支持不了而晕厥。
卓风抱著他的手臂越收越紧,九宣渐觉得窒闷,说道:“我喘不上气来了。”卓风才稍松一松手。
两人静了一时,九宣轻声说:“朱家族大,我母亲出身江湖,并非正室。我父不懂武功,起初迷惑於母亲的美貌,但日久风惯,心也就淡了。母亲则是因为被仇家算计,无处可去,才嫁了父亲为妾……後来我出生,上面已有兄长,也不算是非常得宠。本来一切太平无事,可是……家中偶然多请了一个清客相公,十分多才,人品极是出众……我母亲长日无事,常去请益些文字。一来二去……後来便渐生情愫。情痨之毒堪堪便来夺命时,那人畏惧世人非议,一走了之,我母亲……不久便吐血身亡。”
他从来没有说过家中之事,口气虽淡,淡然里却透出惊心动魄来。卓风心下生怜,抱著他的手轻抚他背脊安慰。
“母亲临死那时,只和我说,千万不要喜欢上什麽人……千万不要喜欢上什麽人……这事情虽然没有张扬开,可是家族中知道的也著实不少。我没了母亲守著,行止渐渐放纵,相貌又惹事非,十二岁上……被族中的男人凌辱……我父并不愿为了我再起什麽丑闻,便把我丢到书院,眼不见为净……卓风,还记得当时我刚见你麽?你穿著青衫,系著头巾,坐在窗子里……”
卓风的手一紧,九宣反倒过来安慰他:“我功夫学成之後,已经将那年侮辱过我的人都惩戒了。”
卓风轻轻在他额上亲了一下,九宣定了定神,继续说道:“那一天晚上我们相好……半夜里便呕血,我不想让你看到,自己跑了出去……那时候真恨,恨母亲为什麽把我生在世上,受这样的无穷的苦,恨父亲对我这样的冷漠不管不问,恨老天这麽不公平,为什麽旁人都好好的,偏我是这麽倒霉。那时候真以为自己已经要死了,却……碰到了映雪,还有师傅……”他忽然微微一笑,象洁白的花在风中轻轻绽开一般:“那算是我这麽多年来遇到的一件称得上是幸运的事。要不是师傅给我吃忘情丹,我早已死在十三岁那一年……”卓风心里说不出的惶恐害怕……差一点,差一点,他就永远也见不到他……那两天过得那样的漫长,夜里怎麽也睡不著,满心只想著,他到哪里去了,他到哪里去了……
“那年……我那样对你……你不恨我麽?”他声音极低,气息在耳边盘绕。
九宣轻轻一笑:“吃了忘情丹,又开始练沁心诀,我那时候也确实是惹得天怒人怨,你那样对我也还算是轻的。其实我自己心里边也有数……只是,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那几十下棍子,也不算冤枉了我。只是回到家後,没有好好调养,差一点变跛子。族里那些人又趁空儿来欺负我,後来映雪找了来,把我带到师傅身边去了。”
卓风听他说的轻描淡写,又想起当初那个豔阳天气,场院里人都散去了,他独自在那原地站了许久,定定的看著青砖地下的暗红血渍,只觉得心痛得空了起来,象是把什麽刺了进去,又狠狠的撕了走,刺痛,绞痛,空茫的痛。抱著他的手臂越收越紧,似自语又似盟誓的轻声说:“我以後再不会伤你。”
九宣微微一笑,恬淡里透出些许的苍凉,没有作声。
卓风缓了缓手,说道:“柳映雪和销魂门又是怎生扯上了关系?”
九宣歪头想了想,道:“开始我倒是不清楚,她离开师傅很早,一直没音讯。後来再遇到映雪的时候,她已经名动一方,并且也已经是销魂门门下。我後来辗转知道她和徐立堂的事,中间的种种情由,也不甚明了。”
他说了这许多话,气力不济,懒懒打了个哈欠,在枕头上蹭著,寻了个最舒适的姿势,安然入睡。卓风却毫无睡意,一直望著他的睡颜。外头的烛燃到了头,无声的灭了,嫋嫋的青烟从熄灭的芯心升起来,屋里满是那寂灭的气味。窗上渐渐泛白,天亮了。
第二日上卓风早早出去,嘱下人不要去吵到九宣,让他睡到自己醒,再进去服侍。这一日他办起正事来也只觉分外得心顺手。午间原想回来,又被一件急事绊处,直到晚饭时分方回。问了几句闲话,说道:“朱公子今天怎麽样?”
管家躬身道:“朱公子上午便离去了。”
卓风一震:“走了?”
管家看这不动如山的王爷脸色大变,回话时加意小心:“有个少年自称是朱公子的僮儿,小人领他见了公子。不知道说了什麽,只两句话,公子脸色就变了,飞身便了上房顶,遥遥叫小的跟王爷说一声,他有事在身,便不和王爷辞行了。就这一句话,人就不见了。他那僮儿也就告辞走了。”
卓风茫然立在中庭,白日的热气这时全蒸了上来,直熏得人头脑昏沈。
九宣他……为什麽要走?难道昨天,夜晚,那样激情相缠,那样温言长谈,他倾心,他以为他也是……可是,却不是。九宣,九宣遇见了什麽事?。
卓风定定神,道:“你便真的什麽也没有听见?”
那管家面露难色:“那人说是朱公子的僮儿,小人当时离得远,只隐隐约听到徐府什麽的,旁的便什麽也没有听到了。”
卓风把从昨天相见到现在的事飞快在心中理了一遍,突然惊省过来。“备马,去徐府。”
柳映雪!
徐府出奇的静,没有人声,门口连门人也没有站一个。卓风带人从中门进驰了进去,远远便看到大厅中一人失魂落魄站在厅里一动不动。卓风翻身下马,大步走进厅里去。他和徐立堂见过几面,相交不深。这时唤他一声,他竟然象没听到般,待卓风轻轻拍他肩头,他这才转过脸来。
卓风多历劫变,这时也惊骇莫名。这人果然便是徐立堂,若不是卓风镇定过人,也认不出这人是谁。他眼睛已经失去,眼眶变做了幽黑的血洞,两行血还在不停的由那里流出来,脸上纵横交错划了十七八道剑伤。卓风来不及多说,只问:“柳映雪呢?九宣在哪里?”
徐立堂张口呵呵两声,却是说不了话,卓风背後一名侍卫上前来说:“爷,他舌头叫人割了。”卓风心中打一个突,看他两臂不自然地软垂下来,显然已断。吩咐道:“给我搜,要活口,传太医院来人,叫京禁卫守将速来徐府!”
手下人应命,各办其事。不多时从後面推了一个青衣短巾的人出来,吓得浑身战栗,直叫饶命。卓风手下人横剑出鞘,锵的一响,喝道:“镇远王爷有话问你!你是徐府家人麽?府中出了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