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天帝?今晚必须面对的人?
飞天定定神。另一个声音说:“陛下驾临,令辉月殿蓬毕生辉。”
这声音……像是一缕月光,映亮眼目,又似一线清风,拂面生凉。令人遍体舒爽的声音。
长阶下的人纷纷起身重又落坐。
飞天有些怔忡。汉青握着他的手,紧了一紧,轻声道:“楚姿姑娘第一个上场。”
飞天集中注意力看向场中。
“是楚姿姑娘……”汉青的声音很小。
像乳燕般灵巧飞翻的舞伎中间,站着纤纤身影。是楚姿。
她恭身下拜,然后盈盈站直。那一身衣裳有蓝的、金的、青的、桔的华彩,华美异常。清泉似的乐声流泄,她缓缓地折腰,展袖,从极静到灵动只用了一秒钟不到的时间,瞬间如翩飞的蝶,华翅张扬,彩光四射。
那是没有看到她的人想象不到的绝美华丽。舞姿与乐声配合得毫无间隙,一毫一发的不协调都没有。让人移不开视线,说不出话来。这像是一个最美的梦境,令人沉醉而不愿返。
“殿下,下二、三场是献唱。”汉青声音很低,“殿下真要……亲自吹笛么?可能,又会被人说是不自重身分……”
飞天看了看那至高的平台上,坐着的定夺他命运走向的人。
天帝,辉月,星华。还有一席是为他而留。如果不表演,现在去和他们同坐?难以想象那束缚和痛苦,肯定如坐针毡般难过。
不,不想现在就到那里去。也许这场表演,是在这地方的最后一次,随心所欲。
第二场献唱开始的时候,队列已经起身开始预备。不愧是天人,虽然穿着特制的鞋子,走路依旧轻巧无声。他们站在场边预备的时候,飞天就立在刚才那根廊柱的下面。帷幔重重,他在阴影里站着。……命运……就在今晚要天翻地变了吗?
汉青安排很周到。第三场表演的人退下后,穹顶的华灯一瞬间全部转暗了。在这黑暗中,队列静静地立在大殿正中。四周有窃窃低语。
轻轻地,响起一下铃响。脆铃声响,一声,接一声,模拟着人心跳动的频率,单调的,脆弱的,空远的。穹顶上亮了一盏灯。
弦索流泄乐音,那灯亮下的人影动起来,脊背挺直坚削,分腿,回步,在空旷的大殿的地面上踏响。整齐而划然,不像是几个人同时踏击,听起来只有一声,只像一个人脚步。
这里的舞蹈都在追求着飘逸出尘,轻灵无声。飞天要的却是有声。灯又亮了一盏,在远远的队列边角上,那几个被光照亮的人形,也随着乐声动作起来。
华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由静变动的人越来越多,而舞步却一丝不乱。队列由二变四,由四变八,由八变成十六……人逐渐分散,脚下的力量渐渐加重。那踏击的脆响由小至大,由远而远,虽繁却不乱,虽众却不杂。像是被风带起的海浪,从空远的地方,缓缓漫卷了过来!忽然铃鼓齐响,如晴空中响起一道惊雷。惊涛骇浪扑天卷地而来。那如雷鸣雨击的舞步骤然加快,每一下都重重踩击,一下与一下之间没有一丝空隙让人喘息,却又声声分明绝未紊乱。像是被千军万马追赶,那样急促而迫切的步声。队列四散开去,响彻整间大殿,像狂风骤雨,踏在每个人的胸前心上的舞步,铺天盖地,淹没一切!
托高,飞扬,动荡……一直掀起来,穹顶彷佛都在摇晃,要被撼动掀翻!
众人心跳得像是要突破胸腔,眼睛充血发热,全身每滴血、每分血肉都在跳跃,被这喧天的乐声与舞步声席卷淹没击成齑粉,化成火焰变成浪花!
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狂风中的海涛重重拍击巨岩,浪涌花飞,坚硬与剧烈,冲撞与挺立!追与逃的急迫!争与夺的激烈!像是要毁灭一切,一丝不留,让人不能呼吸,血液全部冲向头脸!
忽然穹顶上的灯灭了。所有的声响像是人的错觉,一瞬间全归于寂静,死一样的寂静。甚至没有呼吸声。
犹如在拼命攀爬奔逃的时刻,一脚踏空,像是极细的钢丝勒进了皮肉,掐住了喉咙。剧烈的心跳无处可归,紧迫的心弦无处可靠。死一样沉寂,让人不安的沉寂。
飞天缓缓举起短笛,轻轻吹响。笛声幽咽涩然,荡气回肠。像是一线幽光,被重重竹影松波折迭阻隔;像是一缕游丝,漫舞不定。一阵大风就能吹熄的烛光一样的,细弱而空灵的笛声。盘旋低徊,千折百转。
汉青空灵的声音,在人丛中轻轻吟咏出声。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花摇情满江树。
……
语音袅袅,笛声袅袅。黑暗空远的殿堂中,只有汉青的声音和笛声。语声停歇,笛子却是愈吹愈回肠荡气。远远地,又亮了一盏灯。灯下的人,缓缓地退去。那低而轻的步声,渐渐地远去。一线光,一缕音。终归于寂。
飞天轻轻吁口气,圆满结束了吧?
不知道哪处角落忽然吹起一阵风,将遮掩飞天身形的纱吹得飘飞开去。飞天火红的衣带和披散的头发,一起飞扬,他甚至没来得及放下唇边的短笛。殿中灯盏明灭有致,黑白灰,浓浓浅浅的涂抹,有一抹嫣红,鲜明得让人触目惊心。
很多年后,有人给我看了一张淡墨的画。
黑白灰,浓浓浅浅的涂抹,有一抹嫣红,鲜明得让人触目惊心。
红衣黑发,短笛如玉。明月千里,余香满身。恍如隔世一般,从不知道,那时的我,在人的眼中,是这般模样。令所有人的,驻足侧耳,定定凝望的一抹鲜红色。在暗沉的殿堂中,飘然欲飞的一点红衣。
汉青的声音重又响起,清亮的少年声音,连同那二百个舞者,齐齐地说:“飞天殿恭贺辉月殿下生辰。”
“殿下……”汉青替飞天把繁复的礼服一层层穿上身。
内衫、衬衣、薄服、长袍、短袂、华甲……一件又一件,把人像粽子一样包了又包、捆了又捆。
飞天动了一下,觉得真是举步维艰。身后有华丽繁复,迤逦一地的长长衣襬。“太重了……”飞天费力地仰头吸气,任他扣上宝石的系颈钮扣,“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殿下,正服就得这么穿。幸好这是辉月殿下过生辰,不是大礼服。要是天帝陛下过生辰,那件正装光头冠就是……”他比划了一下,“这么高。”
吓、吓死人了,飞天差点咬到舌头。那脖子还不得压断!
“殿下,我身分低微……”汉青终于最后理好了飞天腰间的佩饰,“不能陪您上去。您自己……多留神。”
“嗯。”
汉青目光中水光盈盈。
汉青……飞天差点咬到舌头。把那个遮盖半边脸孔的面具,轻轻覆在了额上,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
长长的回廊,高高的,看不到顶的石阶。飞天从侧面的梯阶处慢慢地向上登。
环佩叮当,衣襬窸窸窣窣作响。好高的石阶,这身分地位的象征,让人觉得脚步越发地沉重。天人的身上,究竟有多少重的枷锁?看似高贵的生活,到底有几分快乐?
远远听到殿中有人歌唱,歌喉细腻宛转,如珠落玉盘。不知道是谁在歌唱?
长长的石阶,终于也走到了尽头。飞天没有抬头,就远远地站着,按照舟总管数次教过的,躬身曲起一膝行礼,“陛下。”平阔的石阶上,几人的目光都在飞天身上。
“飞天何须多礼?”那威严流转的声音十分柔和,“刚才一曲笛声,教人心驰神往,想不到你还有如此巧思。诗词字字扣在辉月的月字上,确是好词。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只是不大喜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