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淅沥沥的水响,有人执壶向酒杯中斟酒。莹紫色的酒液,似曾相识。梦里的人端起来一饮而尽。
一个豪迈的声音说道:“飞天殿下尝这紫草酿的酒,滋味可还过得去?”
不知为什么却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听着声音让人觉得十分亲近,飞天笑道:“自然是好,杨将军这里样样东西都招人喜欢,我看刚才那些菜肴也比别处精致得多。”
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你要是喜欢,怎么不天天过来?天城有什么好,帝都才是真热闹。”
这个声音好耳熟,就是现在变了一个味道,飞天也听出是杨行云的声音。
梦里的人笑了笑,没有接下去说,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杨行云忽然凑近耳边小声说了句:“别咽,吐了。”
这话说的晚了一刻,酒已经咽下去了。他说了这句小声的,又大声说了句:“我早和你说了,辉月你要喜欢自管喜欢,我不和你争抢就是,你还见外不肯到我家来?”
飞天愣了一下,不知道他前后两句完全不搭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梦里的人已经警醒过来,多奇怪的感觉,像是一个身体里两个灵魂,飞天管看、他管动。
梦里的人借口说是出去洗个手,然后避在柱子后面抠着,想把酒吐出来。
杨行云也出来了,在背后掩着很近地说:“快走。”
梦里的人只来得及说了句:“酒……?”身子软软的向前就仆。
杨行云低低骂了一声,伸手抱住他的时候,身后刚才那豪迈可亲的声音豪迈依旧,但是半点热烈可亲的味也寻不出来了,冷冷一笑,离得远远地说:“行云,你出去。”
杨行云抱人的手紧了一紧,声音清脆依旧却显得空茫,像是拼命地想填满什么,却总是徒劳无力。
“行云?”那声音更近了一些,感觉得到有股寒意接近。
“父亲,”杨行云的声音很冷,“请他来,可是我出的面。”
那老头嗯了一声。
“辉月原来是在我身上用心的……这些旧事我也不提,就是这个人,我先要个头筹,算是出口气。”
那老头呵呵笑了两声,“好,到底是我儿子。你抱走吧。初更一敲,给我送回来。今天月圆天寒,他体虚而气盈,过了今天没有更好的时辰了。”
杨行云道:“父亲放心。”
杨行云把人一路拖着走,摔到床上的时候,这身体的主人已经陷入昏沉了。杨行云拉开帐子遮着他,伸手一拍,有人从窗子跳了进来。
看得清楚,那黑影先前不是人形,有喙有翅子,落城才有了头和手脚,细声细气地,“主子有何吩咐?”
杨行云声音压得低说得极快:“奔雷将军出城多久了?”
那人立时回答:“已经六个时辰。”
“你传谕,所有能脱身的,给我赶到天城去请辉月来,只说飞天盈月四个字。”
那人应了一声。
杨行云回了下头,清秀的少年面庞在月光下有种凄凉惨淡的美丽。“其余的……给我把这个院子守住,三更之前,要是有人进来……”他咬咬牙,“给我死挡。”
那人半跪下顿首,又从窗子掠了出去。
杨行云掀开那半落的帐子看进来,恨恨不已,“不长脑子!奔雷不在,你居然敢来帝都。谁是谁非都弄不明白……”杨行云说了一句,下半句咽了回去,叹口气在床边坐下,“该怎么好?”
飞天虽脑子明白,只是身子不能动。所以接下去的事,一样没少,件件都看清了。梦里的人大汗淋漓,杨行云先是替他宽了外衣,后来干脆剥了光用冷水擦,没用,干脆整盆泼上。
后来飞天身上感到热痛,哪里都热哪里都痛,觉得跟要炸了一样,眼前什么颜色都有,红的、黑的、绿的、紫的,就是没有一点清明。后来……后来杨行云抱着人,他身子冰凉,全是清明的气息。再后来……
耳朵忽然一痛,飞天哎哟一声睁开眼。杨行云笑得温柔,“睡得好吗?”
飞天眨眨眼,一时没分清梦里梦外。转头看见楚空那个肉球呼呼睡得香,才知道自己醒过来了。
第十三章
想起当初见到杨行云的时候,策马蹄疾的潇洒意态。想起他白衣如雪颜如玉,如秀树临风的身姿。迟一步才想起来,他肩膀也有烙上那个天奴印。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被打下永不翻身的烙痕呢?
飞天定定看着他,屋里很暗,只有屋角亮着一盏灯,他的脸在幽幽的光里,似烟遮雾罩,朦胧不清。
这些日子来,会断断续续梦到前尘。一开始总是美好,那时的杨行云成日与辉月形影不离,而他看到自己跑去找辉月和行云,学字,学剑,学书画。
辉月常常是有正事在忙,于是大多数的时候他都跟行云在一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带点鄙夷的笑,看不起他粗笨。时间久了,杨行云也会揪着他的耳朵骂,然后握着他的手说运剑该怎么样怎么样。
后来杨行云发现他一直用目光追随辉月,还好好地嘲笑了他一番,被他老羞成怒按着头,威逼着发誓绝不跟第二人提起这件事。嘴上答应着不说,可是藏不住事。
奔雷后来当然也知道了,只是笑笑不语。至于辉月……这世上没有辉月不知道的事,他总是冷静睿智,一双眼看什么都是通透明澈。
星华那个时候也来到帝都。出身古老贵族世家的少年,却有勇往直前的热情,特别说得来。只可惜不久便分别,他去了西边。
飞天离开了帝都,跟奔雷去东战军。虽然年纪小,但是上战场并不比任何人差,后来……后来与兽族打了一场血战,抢了它们的镇族之宝回来。
一切就从那里开始不同——那个盒子谁也打不开,想了多少办法,劈也劈不动,烧也烧不坏。于是他带着盒子回帝都,去找辉月和大祭神想法子。
那时候的杨行云公子花名满帝都,年少风流春衫薄,眉能言目能语。
飞天把盒子给了辉月,和杨行云去喝了一场酒。杨行云趁着醉,跑去跟辉月说喜欢,被辉月淡淡地挡了回来。
两天以后辉月行了成年礼。杨行云喝个烂醉,他苦命地扛着杨行云从城外一直走回帝都,走到天黑,离城还有老远。真的累,很累,他脚都要断了。
杨行云半醉,又哭又笑,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羽族的事。他说他母亲是孔雀,是羽族族长之妹,却和天人相爱,背家离乡。他说他其实不喜欢帝都的生活,但是父亲不许他回羽族去。
他说,飞飞,你要不要学着飞?你名字叫飞,难道不想飞?我告诉你,羽族人人会飞,其实天人也可以,不一定要有翅膀。这是羽族的不传之秘,我教你……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杨行云胡言乱语的,两句醉话夹一句口诀。可是那口诀是真的。真的腾身飞了起来,不是纵跃,是真的飞了起来。但是,飞天仍然用两只脚走回城。听说过这些禁忌,他不该告诉旁人这个,所以听到也就当作没听到。
那个盒子一直放在神殿。因为要回东边去,飞天临走去问辉月盒子的事,他解释说,只有兽族一脉的血统才可能打开盒子,想来得了也是无用。
一切像做梦一样。杨行云来了,脸皮薄又想见辉月又别扭,和他闹,打碎了琉璃盏,沾血的手无意摸到那个盒子上。盒子开了,里面有把剑。双盈。
真的很凄凉,所有的目光一夜之间全变了样。只有杨行云还是一样的,看也是原来的那样看,说也还是原来那样的说。来历不明……兽妖的后代……应该诛杀,不能忘了先前的旧事,那拜师学艺后来几乎毁了上界的狼妖……这小子一看也是野性难驯。
后来……奔雷来把他带回东边去。那把剑就跟着他,威力强横扫荡一方。
飞天心里很迷惘,他明明是人,为什么这妖剑却会跟着他?为什么所有人的眼睛,都和从前不同了?明明他还是原来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