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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
方方
楔子:从1920年进入
我要说的这个女人住在汉口。
我想她应该叫杨水娣,这比较像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名字。户口上就这么写着。但她却说她叫水滴。一滴水很容易干掉,被太阳晒,被风吹,被空气不声不响消化。她说,结果我这滴水像是石头做的,埋在时间下面,就是不干。她还说,如果这世界是污秽的,我这滴水就是最干净的;如果这世界是洁净的,我这滴水就是最肮脏的。总而言之我不能跟这世界同流。
听到她说这番话,我深觉惊讶。我不敢相信,这样的语言会出自她的嘴。这个鸡皮鹤发、蓬头豁齿的老妪手上正抖落着粗劣的茶叶。她每天用这茶叶煮鸡蛋,然后推着小炉子,踉跄着走到街口,架锅叫卖。维持她一线生命的人就是那些过来买茶叶蛋的人了。
我倚在一间板皮房屋的门口。这屋子深藏在汉口一条破败不堪的小巷里。汉口有无数这样的巷子,幽深阴暗,狭窄杂乱。它们混乱的线条,没有人能够缕清。只有对水敏感的汉口人,方能轻易从那里找到捷径,走到江边。
当我费尽周折找到她的家,顾不上环视四周的肮脏,盯着她的脸,我用一种几近惊讶的声音说,你就是当年的水上灯?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一汪湖水,就算起了风,也没有波动。仿佛她早已在此等候着一个人,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走到她面前大声地喊出她的名字。她平淡地说,是呀,有什么事?这份从容和散淡让你在瞬间顿悟:这世上有些最不起眼的人,可能什么世面都见过。
我就是这样认识了水滴。
汉口人喜欢将城里那些纵横交错的巷子叫作“里份”。那些日益破落的里份隐身着许多水滴这样的人。他们曾经一手打造和修饰了汉口。在昔日激荡的岁月里,历经过无数的阔大场面和风云人事,他们脸上常常露着宠辱不惊的神气。像日落前的阳光,虽然淡淡的,却也足够藐视一切。只是世事的变化,从来就是河东河西。有一天,他们被突然抛向了汉口这些杂乱无章的里份之中。从此他们便悄然伏下身体,一隐数年。虽说原本也是心有不甘,梦想着东山再起。只是时间长了,一旦过惯这种水波不惊的生活,倒觉人生平淡或许更好。于是不甘的心绪便像燃尽的炉火,渐然熄灭。
这世上最柔软但也最无情的利刀便是时间。时间能将一切雄伟坚硬的东西消解和风化。时间可以埋没一切,比坟墓的厚土埋没得更深更沉。又何谈人心?脆弱的人心只需时间之手轻轻一弹,天大的誓言瞬间成为粉末,连风都不需要,便四散得无影无踪。
你愿意这样被世界抛弃吗?我问。
水滴说,我没有被抛弃。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抛弃我,只有我抛弃它。我姆妈以前说我是个幽灵。你听讲过幽灵被抛弃的吗?
我被噎住。使劲回味她之所说。她却依然不依不饶地继续说着,仿佛拷问。
你问我为什么要选择过这样的生活?为什么历经了无限风光却还能如此耐住寂寞?可你问过龟山为什么要堆在江边,问过汉水为什么要在这里流到长江,问过汉口为什么要叫汉口,问过人们为什么要听戏,问过戏里的那把剑为什么要叫宇宙锋吗?
水滴的尖锐以及无序令我愕然。
我问路的时候,巷子里的人都说,哦,水婆婆呀。她蛮少讲话。还有人说,她良心蛮好。她屋里还有个爹爹,不晓得是她的什么人。他是个苕①。水婆婆养了他一生。连一个跟我熟识的朋友也说,市井中大字不识的老太婆,到处都是,你何必非要访问她?有什么意思呀?
而现在,这个人人眼里寡言少语的婆婆,这个传说中大字不识的婆婆,却连珠炮一样对我发出这样的质问。
我正在研究汉剧史。这个古老的剧种早先在汉口火爆得不行。说是汉口的店铺,当年但凡有留声机放出来的声音都是汉剧。街上随便抓个人,不是票友便是戏迷。想想,觉得有意思。我到处采访,想要收集那些迥异于书本上的最鲜活的材料。有一天我在武昌江边的桥头下,听票友自拉自唱。我听到了《宇宙锋》。与此同时,我也听到那个令我惊喜的名字:水上灯。说出这个名字的老票友说,我一辈子痴迷汉剧,就是因为小时候看了水上灯演的《宇宙锋》,我都看傻了。赵艳容装疯卖傻那一场,硬是被她演绝。那时候,只要是她的戏,就会爆场。
我曾经在资料上看到她的名字频繁出现,在汉口,她一度是一个光芒万丈的人物。但忽有一天,她在她顶峰的时候宣布永离舞台,然后就仿佛蒸发一样,瞬间就在所有的资料上无影无踪。此后便再也不见到她的身影出没。
我一直对这样的失踪感到奇怪。是什么样的变故使她如此毅然决然?而又是什么缘故使她半个多世纪杳无音讯?她是死了还是活着?问过许多人,都说不知道。
现在,这位老票友竟然轻松地提到了这个名字。老票友说,自从玫瑰红嫁人后,红的就是水上灯了。说完,他连连地叹气,这丝丝缕缕的气息,仿佛牵扯着无穷尽的苦衷。经不住我的再三追问,老票友说出了水滴的名字。然后长叹道,她的事,说不得,说不得。当戏子,就两个字:心苦。
心苦是大家共同的事,不止是戏子。普通人外看辛苦,内心自然也苦,只是内外一致,人人觉得这种苦也苦得正常,不值得多说。富人或是戏子,外表包装得豪华绚丽,在人人以为他们幸福无比的时候,他们内心却并非如此。反差一大,便容易醒目,容易变成话题,容易让旁人心生怜惜。他们的心苦,则仿佛是更大的一种苦了。其实不然,这世上,心苦的理由虽然各有不同,但心苦的滋味却也大抵一样。
我几乎用了三年的时间,像侦探一样,连蛛丝马迹都不放过,费尽周折拐弯抹角地找到了水滴。
这一滴水业已穿越过八十年时光。乍看上去,她平庸得像街上任何人都可以轻视的老妪。但她开口说话,你便会明白她对这个世界的透彻了解,是你想都想不到的。这是因为,我们更多是通过书本和文字来认知世界,而水滴却是通过她的血肉生命。唉,都说平淡地过一生没有意思,可是让你复杂地过一生,你试试看?扛住人生的复杂,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水滴说,我这滴水就埋在时间下面。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浮出苦笑。这一丝苦意,来自她真正的内心。我想。
水滴出生的时候,是1920年。让我们跟着她开始吧。
第一章 生与死
一
这正是早春。刚下过雨,天灰白着,像是被泡肿胀了,四下里没有精神。院里的杨树还没发芽,映在空中的枝桠便黯然着。春天还没有足够的气力让这世界鲜艳。
雨曾经下得很大,蓦然间又小了,什么时候再下,谁都猜不准。汉口的雨就是这样,常常像一个人发疟疾。街上的路都是湿的,黄包车拉过,身后便跟两条清晰的车辙,泥浆溅得到处都是。所有的脚都拖泥带水,路便从大门一直湿到屋里。
李翠从屋里走出来。她大腹便便。屋里的阴潮气,令她觉得自己已然闷得快要窒息。她只想透口气。走进院子,空气虽也湿,但有风摆荡,这湿气就鲜活。长长地吸一口,似乎香气四溢,沁入心脾,一醉到心。就像深吸了一口上好的鸦片,愉悦立即有如小虫,从鼻子出发,朝全身爬行。
女佣菊妈端着木盆回来。木盆上堆着洗净的衣物,有点重。菊妈的身体朝后仰着,以便让肚子助她一臂之力。菊妈说,她姨娘,外面凉,还是回屋里好。李翠说,院子里爽快,屋里好闷。菊妈说,就快生了,小心点呀。李翠说,还有几天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