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的那些算计,细想起来,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甚至可以说是人之常情!
利益最大化嘛!
你看我收留幼娘,又照顾了这么久,到时候我去了洛阳,你父子能不感激我吗?
可也正是他这些算计,让他深受其害。
如果陈子昂能早一日让杨家父子知道幼娘的下落,也许他就可以摆脱这一场劫难。
正所谓,一饮一啄,乃天注定!
想到这里,杨守文反而释怀了,露出一丝浅笑。
“叔父哪里话,不管怎样,你这份情谊,兕子都会记在心里。
或许我以前对叔父有些误会,但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叔父一定能够否极泰来。”
“否极泰来?”
陈子昂闻听,却苦笑起来。
他指了指自己的双腿,“青之以为,我这样子,还能否极泰来吗?”
杨守文顿时沉默了……陈子昂是个醉心仕途,渴望建立功业之人。可是现在,他双腿残疾,日后怕是仕途无望。这种情况下,更别说什么建立功业!否极泰来之说,也只能成为一句安慰。
毕竟,朝廷选拔官员,也要看你的仪容风度。
陈子昂若双腿健全,杨守文倒是不介意,把他推荐给李显。
可现在……
想到这里,杨守文也不禁轻轻叹息了一声,看着陈子昂道:“那叔父而今,又有何打算?”
第六百五十八章 其实大有可为(二)
雨,似乎变得大了。
雨滴敲打屋檐,发出啪啪声响,在庭院中回荡。
陈子昂露出茫然之色,看着顺着屋脊流淌下来的雨幕,久久没有做出回答。
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他陈子昂,少年习武,也曾是射洪一霸。后来听从了郑三娘的劝说,弃武习文,凭借天资聪颖,最终得以高中状元。
那时候的他,满腔热血,想要做出一番事业。
可奈何生不逢时,虽有一腔抱负,但最终也只不过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说实话,他从政多年,并未做出太多的政绩。
文坛上的名声?
说实话,陈子昂并不看重。
那只是一个辅助的手段而已,他其实心里面很清楚,那名望在仕途究竟有多大用处。
这是一个处处讲求人脉和关系的时代。
事实上,纵观千年,这一点似乎一直没有变化。
哪怕科举取士,也是如此。读书人喜欢依附权贵,哪怕门阀已不复魏晋时的崇高地位,可如果没有他们的支持,想要身居高位也很困难。陈子昂,更是深受其害。
如果他双腿健全,一定会毫不犹豫向杨守文提出诉求。
可现在……
他一没有子嗣,二没有了希望,以后该如何是好?
陈子昂想到这里,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他看了看杨守文,突然道:“青之,你很看重孙处玄吗?”
杨守文一怔,旋即道:“有才而愿用事者,可遇而不可求;有才而不愿用事者,我不欲也。无才又不愿用事者,多如过江之鲫。孙长史有才,又愿用事,我怎能不看重?”
陈子昂道:“孙处玄此人,确有才华。
然则因段简一事,此生于仕途已无缘。青之既然属意此人,也是他的福气……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一计策,可是孙处玄走投无路,最终投效青之,不知青之意下如何?”
“是何计策?”
“这,青之勿问,我自有主张。”
陈子昂说完,便笑而不语。
他神色沉静,全无当日在虎谷山小须弥寺相见时,那种浮躁之气。
杨守文的眼睛不自觉眯缝起来,他突然发现,眼前的陈子昂,确变得有些高深莫测。
苦难啊,有时候真的是人成长的良师益友。
当然,若非不得已,谁也不愿意去接受那苦难罢了……
……
和陈子昂聊到很晚,两人才分开。
杨守文先去探望了李裹儿,见她睡下之后,又去看了幼娘,并且陪着幼娘说了一阵子话,哄着她睡着。
倒也不是他厚此薄彼,而是幼娘太过孤单。
在这陈府之中,她谁也不认识,除了杨守文之外,似乎也只有四只獒犬陪伴身边。
老牛头倒是和她关系亲密,却因为地位太低,进不得内宅。
所以,杨守文只能给予她更多的关心,也算是对这三年来,幼娘流落江湖的一种补偿。
当然了,幼娘也很满足。
只要能够在杨守文身边,她就开心的不得了……
第二天一早,李清派人前来,请杨守文前去商议军务。
不过杨守文却用身体不适为借口,婉拒了李清的邀请。他不想在梓州掺和的太多,左右已经准备离去,又何必跑去凑热闹?李清请他前去,是因为当日在渡口,杨守文曾救过他,也是对他的一种尊重。可实际上呢?他是否愿意杨守文前往,怕只有他自己知道。杨守文也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人家对他尊重,他却不愿蹬鼻子上脸。
更何况,他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兕子哥哥,真不用我陪你去吗?”
在杨守文出门的时候,幼娘拉着他的手问道。
杨守文笑着摇摇头,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瓜,轻声道:“在家好生陪伴裹儿,不许胡闹。
等我处理完了这边的事情,咱们就返回洛阳。”
幼娘闻听,乖巧的答应。
杨守文走出陈府,和明秀相视一笑,搬鞍认镫,跨坐马上。
两个人旋即纵马行出坊市,直奔射洪县城的城门而去。今日在城门值守的,是苏长史,他和杨守文是旧识,所以也没有拦阻,便直接打开了哨卡,放他们出城。
出射洪后,两人便向西而行。
约十余里,只见一座形如马鞍一般的山峰,横在前方。
山名金华山,因山中有一座金华观而得名。相传,东晋时期有方士陈勋来此结庐,修道求仙。到南朝梁武帝时期,便敕令在山中修建了一座规模极为宏大的道观。
“想当年,陈子昂就曾在这里读书。”
明秀勒住马,手指金华山笑道:“我问过梁九,他对我说,当年的陈子昂,是射洪一霸。后来不知怎地受了刺激,便弃武从文,并且在这金华观中苦读十载……”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杨守文笑着回答,一边打量着眼前的景色。
金华山前山是主峰,山脚下有一座百尺桥,桥头还有一块石碑,上面雕刻有字迹。
杨守文下马走上前,就见那石碑上写着:鹤舞千年树,虹飞百尺桥‘的诗句。
“这是陈子昂的《登金华》,前面这百尺桥,也就是因为诗中那句‘虹飞百尺桥’而得名。
咱们就牵马步行,过此桥后,便是金华观。
赵太宾言金华观的斋饭乃射洪一绝,我也听人说过,今日正好可以一探究竟。”
“怕不是赵太宾要求,而是四郎你嘴馋了。”
“哈哈哈,知我者,青之也。”
明秀笑罢,话锋却突然一转,轻声道:“赵太宾此人淡泊名利,想要说服他并不容易。
青之,你可有腹案?”
杨守文眉头一蹙,摇摇头道:“确未有腹案,不过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昨夜和陈子昂一番畅谈,让他有了一些想法。
赵蕤虽才情高绝,若桀骜不驯,不愿低头,他也不会勉强。毕竟,强扭的瓜不甜,与其逼迫赵蕤,倒不如让他踏实写完了长短经,过他的隐士生活去吧。杨守文可不希望千辛万苦找来的谋主,变成老子一样的伺候!那样的话,着实没有意义。
两人一边说,一边牵马穿过百尺桥。
过百尺桥,顺左上三十余阶石阶,便到达了金华观的前山门。
一眼望去,层层石阶直上山头,两旁古柏森森,云环雾绕,颇有几分世外仙山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