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奶没了,咋不跟你爸走。
剩你一人儿想过以后的日子咋过没。
让王家媳妇给你张罗张罗,早点把婚结了也省的你奶到那边了还挂牵着你。
姑娘老不着家算咋回事儿。
不管到啥时候,多大,安然总有本事成为众人关注的对象。自从奶没了,这种沉寂许久的关注突然就又强烈了起来。人们迎头朝她走来时,都会突然放慢步伐,在她走过后,那些注视仍然能跟她许久。
随着时间的递进,这种关注就被落到了实处。白天见不着人,在路上碰见你又装看不见听不懂的,那就赶在大清早来你家门口堵。就算在不知趣的人,人都到你家门口了,这回总不能迎头就走了吧。
起先安然还朝来人抬个头,后来头也不抬了。该锁门锁门,锁好就走。在别人话头里闷着头,两条腿紧着往前倒腾。
别人跟急眼了,问她去哪儿。她回一句有事儿。再问有啥事儿。她就不吱声了。
能有啥事。山里全活不全活的拢在一起不足一百户,院墙搭着院墙,相当于耳朵贴着耳朵。闲着的比忙的多。闲人还都好事儿。好事儿的别的本事没有,最不缺的就是刨根问底的能力。她随便扯个谎不出一个钟头就给拆的明明白白的。
再说,安然能有啥正经事儿,就漫山遍野的跑。往兜里揣点吃的,一出去就是一天。专挑小时候不敢跑的,没跑过的路,铆足了劲儿尽可能的往远了跑。她身上除了吃的还揣着奶给她的那张卡。卡里除了安勇辉留下的三万块钱,还有奶不知道啥前儿存的七千五百块。三万七千五,是她所有的家当,现在的,以后的。
她揣着全部的家当可山跑,你问她以后怎么打算的。她咋回。就是啥打算都没有才这么跑啊。有打算有念想的人早奔着心里的打算去了。她啥念想都没,脑袋比四方院儿还空。四方院儿里还架着灶呢,点把火还能烧出点热乎气儿。她呢,从头到脚不仅暗潮潮的,脑子和心就跟被抽了真空,啥火也生不起来。表里内里全是凉的。
好在山很多,一座连着一座,给足了她消磨“空”的时间,不至于叫她整个人往透里凉。
安然跑在兴头上是不觉累的。汗从头落到脚,再被鞋底踩到泥里,就像探险的人沿途做下的记号。不过人家的记号做在明处,她的藏在暗处。人家做记号是为了要记住回来的路,她不是,她跑起来毫无章法,心和脑子又全用在别处了,做什么样的记号都没用。安然跑山就像是满街窜的流浪狗在圈地盘。以后这里生出的每一朵花,每一丛草,都会记下安然的样子。记下它们曾短暂的被这个女孩滋养过。可就是这短暂的滋养才使它们的绽放变得有意义。
十八年了,或许更早,在安然还不安叫然,在女人和男人的孽缘还没成型。她和这座山就已经通过别的方式熟识了。因着陈旧的熟识,她们才能如此轻易的接受彼此,不仅接受,还相互见证孤寂,抚慰哀伤。
汗出的越透,身子就越轻,如果这时来阵狂风她肯定能飞起来。有那么几回,安然空了的脑袋里会突然冒出离奇的想法。比如,风会不会突然就把她吹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如果就这么没日没夜的跑下去最后能跑到哪儿,会不会跑着跑着人就没了。
她曾渴望过那阵把她吹到陌生地儿的风,更渴望跑着跑着就突然消失的瞬间。她想去新的地方,更想消失在这个世界。像山里那些悄无声息的生命,安静的绽放后在寂寥的死去。
这个念头意味着什么,她贫瘠的情感认知给不出准确的判断。她只知道在这些念头浮出的瞬间心里有一半是畅快的,而另一半因着对某种香气的眷恋则显的有些慌和恐惧来。
不能没。
是安然在跑了将近一个月的山后,得出的结论。
她把放在枕头底下切的只剩半块的香皂重新拿出来,再切一小块揣进兜儿,剩下的包包好再放回去。
香气一散出来,那个想没的念头出来的就没那么勤了。就算偶尔出来一两次儿,也会很快就消失。不畅快了,也不慌了。空的那一大块也慢慢的有东西往里填了。一天一点儿,却填的稳稳当当的。
安然知道填进去的是啥,这个香味连着一个人。一个她不敢想,不敢念的人。
安然不往山里跑了,而是重新支起了奶留下的大灶。重要的工序她没经过手,可照葫芦画瓢谁不会。奶的那套流程她光是看就看了十八年,根本不用成心想,早搁脑子里刻的实实的了。
提前一晚上把面和好,在把奶那屋的闹钟拿到她睡的那屋。凌晨四点,闹钟一响,她准时从床上起来,跑到饭屋学着奶奶的样子把醒了一晚上的面揉搓成条,在切成小剂子。前半程走的挺顺,卡就卡在下面这一步了。无论她怎么揉搓,小剂子始终变不成馍胚子的样儿。一个个的都跟吃撑了的小猪崽子似的,软趴趴的窝在案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