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北微并不知道身旁的人有着怎样的挣扎,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等到我真的瞎了以后,我一度非常憎恨这个世界——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不止一次地想,要是那些讥笑我、看不起我的人都瞎了,要是这世界上的人都瞎了,该是怎样的光景!”
——墨北微丝毫没有察觉到,她话里有多么浓重的怨毒,甚至透出几分隐隐约约的癫狂。
同样,她也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少年眸中隐秘的狂热。
“等到我勉强能摸索着过活的时候,我常常想,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什么都不会,只能靠别人的怜悯施舍度日,我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可是,即使是这样,我也想活着……”
墨北微仰起头,微微笑着,却和平时的笑容很不相同。
“那时候我很倔强,就是不想被那些人看笑话,这样子折腾着,居然能忍着没哭。我觉得,哭给那些人看的话,就真的太丢脸了。到最后,跟我相依为命的老爷爷去世,我到底没能忍住,哭得比什么都惨。”
何止是哭得很惨,那一场大哭,她到后来嗓子都出了血,喝水的时候喉咙里的血腥气浓得呛人。
墨北微的声音陡然间变了,多出了几分温柔缠绵的韵味来。
“现在回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我能忍耐,但是身边的人出什么事的话,我就很难接受——”
欧阳少恭忍不住叹了口气,温言说道:“墨姑娘……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墨北微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微笑,过了会儿笑出了声。
“是吗?你这么认为吗?就为这个,我可是被我的导、老师狠狠地骂过,她说,像我这样,迟早要吃大亏。”
欧阳少恭第一次听到墨北微说起自己的“老师”,不禁挑了挑眉。
“这是为何?”
“我也问过,结果被她打得重伤,躺了一个月。等我恢复的差不多了,她来看我,就说了一句话。现在想想,她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果真不愧是‘红耀石’,热烈炫目,比谁都清醒,比谁都能看清真相——”
墨北微从轻笑变成了大笑,满满的都是自嘲,笑到后来,眼泪都笑了出来。
“当初我学剑的理由是,想要保护自己,保护家人。我第一次把这个答案告诉老师的时候,她没说什么,就和我比了一场,打断了我三根肋骨,等我好了就开始教我用剑。跟父亲大人不同的是,她只教我怎么杀人——也只让我去杀人。”
“诺丽丝”成为守护骑士的开始,就是将一个村落斩尽杀绝的异端讨伐任务。
她是踏着死人的血和尸体走到了空之女神面前成为守护骑士的。
“我一直都觉得,我能做得到,保护自己,保护家人,只要我能先一步杀掉敌人就可以……可是,当我看到别人为了救我而死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一直软弱得可怜——”
那时候,若不是司徒谨拼上性命,拼上灵魂,她便是有心和敌人同归于尽,也没有那种力量,她根本动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司徒谨魂飞魄散!
墨北微伸出手,慢慢转动中指上乌黑的指环,似乎很想露出微笑,却只能勉强扬起嘴角。
“一直以来,我能活下来,不是因为我够强,而是因为敌人够弱,真正遇上强敌的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到头来,我只能靠着别人的牺牲苟活,那时起,我就发誓,我一定要变得更强,绝不会再看着重要的人陷于危险而束手无策……”
所以,她不顾后果地炼化望舒,即使明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足以驾驭望舒。
所以,她必须咽下寒气袭身的苦果。
墨北微终于停下了那种半点没有欢快只有讥嘲的笑声,神色变得十分怪异,似乎想要哭又哭不出来似的。
许久,她长叹一口气。
“我以为……自己能够保护什么,结果到头来,我什么也没能护得了……满地的尸体就像在嘲笑我的狂妄和不自量力。”
依然是温柔如水的声线,至此,多出了如同冰晶一般冷硬尖利的部分。
那种锋利对准的却不是他人,恰恰是她自身。
话说到这一步,欧阳少恭万分肯定墨北微确实和乌蒙灵谷一事有关,只不过,当日他找遍乌蒙灵谷也不曾发现墨北微的踪迹,偏偏那一日她不在乌蒙灵谷吗?此事未免太过蹊跷。
欧阳少恭心念电闪,不动声色,以五分的诚意说道:“墨姑娘……节哀。”
墨北微自嘲地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人一旦有了力量,就会变得贪心。想要的太多,能握住的却很少。最开始是想要得到,接着是害怕失去,到最后,就会变成——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欧阳少恭神色微变,眸中显出惊异。
“墨姑娘。”
“安心吧,我还没发展到最后那种绝望疯狂的地步。我这些天一直在想,为什么父亲大人会弃剑用棍。论起杀伤力,明显是剑更强。他说,用棍是为了贯彻保护的理念。我以前嘴上不说,心里是不信的,我总以为,只要把敌人杀了,自然能保护重要的人,用剑肯定比棍子好。最近,我好像懂了。”
墨北微伸出右手,在空中虚握几下。
阳光照在她的手上,随着她的动作,在地上投下不同的影子来。
那种光影的变幻,无端地透出了一股别样的韵律来。
“制敌而不伤其性命,保护的不仅是己方,也是敌方——这就是父亲大人的‘保护’。他心里存着对生命本身的尊重敬畏,而不仅仅是对感情的珍惜。这一点,我怕是永远也做不到的。让我保护家人朋友,我可以不惜一切,但如果是个陌生人,我即使出手,也不会尽全力,我在意的只有自己认同的少数那几个人,其他人的命……我根本就不在乎。”
没错,她会去帮助别人,但绝不可能为了不相干的人拼命——卡西乌斯和艾丝蒂儿却能做到。
公理和正义,这些东西,不足以成为她拼命的理由,会让她不顾代价的,只有女神的命令和亲友的安危。
听到那种“保护”的理念,欧阳少恭最开始是想要嗤笑的,到了后来,却也觉得墨北微的“父亲”坚持的那个理念很有意思。
尊重生命,说起来简单,却有几个人真能一直坚持呢?
事实上,多数人能做到为了家人朋友拼上生命就已经很不错,更别提为了陌生人如何。
这样一想不免觉得,能将“保护”延及敌方,这样的人若不是完全的笨蛋,就是真正看透了生死的智者——区区一介凡人,却能有如此见识,不能不令人惊讶。
只有见过真正体会过死亡的人,才能深刻地明白生命的可贵。
难怪……难怪能养出墨北微这样的人。
这样想着,欧阳少恭倒有几分赞赏地笑了。
“墨姑娘无需妄自菲薄,须知人心难测,薄情寡恩多见,与人为善,也不必尽付真心,不存害人之念已是很好。”
墨北微闻言微愣,而后笑了笑。
“欧阳果然也是心志坚定的人。”
和自己果然是不一样的。
她话锋一转,声音冷了几分,“说到底,只是我坚持的理念恰好符合普遍定义里的‘善’,我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好人。剑,是杀人的利器,只有杀人,才能充分发挥剑的威力。我当初选了学剑……怪不得父亲大人不愿传授奥义。他不想我只知道杀戮。手上一旦沾血,就再也洗不干净,慢慢的,就模糊了对生命的敬畏,除了在意的人,其他的人和草木动物并无区别,这其实很危险……很危险……”
墨北微的声音里透出了怀念和恐惧的味道。
欧阳少恭越发起了兴趣。
他很想知道,墨北微到底悟出了什么。
古往今来,多少人因一夕有了力量迷失了自我,多少人沉沦杀戮再无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