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在贺凝闻手中流转一圈,又移向屋檐上的童子。在童子惊疑不定的眼中,公子抱拳,朗声道:“在下越陵常客。”
话却是道了一半,报了名号,却是何人可有何贵干?那小童却马上懂了,立马从石狮子上翻下,恭恭敬敬地冲翩然公子作了个揖,道:“无意冒犯,公子见谅。”他顿了顿,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老爷等候多时了。”
可时晏却一步未动。
——他勾起嘴角,目光穿过小童,望向贺凝闻。
“请少侠花前一叙。”他拱拱手,说道。
贺凝闻一怔,随即双眼一弯,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来。
……
入府后,贺凝闻便和时晏道谢。那古怪的公子笑而不语,向他要回扇子后,便独自一人消失在重重花幔下。
贺凝闻收回目光,也就此收回对此人的稀奇,慢慢踱进府院之中。
这园中主花宴的摆设布局未做隔断,也没作什么迂回,百花就这么坦荡荡地展示在人眼中。宴席早已开始,酒桌在花丛中四散摆开,而并不是随意堆叠在一起。
贺凝闻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四下一转,发现宴席的编排颇有意思,宾客并不随意入座,“门分门,派分派”,由里到外,十分有序。那端坐于靠里的、颜色素雅的花丛中的必是书生们,凳与凳间隔着不亲不疏的距离,桌上的美酒佳肴没动一点,不同的脸上浮现出同样拘谨的表情。席中偶尔的交谈也细声细气,声音在微风中难以分辨,如细线般一掐就断。
而就这点声音,也被外围的推杯换盏声给盖得严严实实。来凑热闹的人也不少,几丛人凑在一起吵得火热,但终究是给文人墨客备的宴席,虽是热闹,但也是带着书卷气的。
贺凝闻瞧着这副一闷一闹的光景,又见四下无人引荐,便自顾自抬脚朝着最近那桌走去。
桌边早坐了四人,其中三人挨得很近,写诗作对,笑声不断。
而在他们的对面则坐着一个清瘦书生样的男人。那人不看花,不看人,连桌上的佳肴美酒亦不扫一眼,只是伏案疾书。桌子被对面那自得其乐忘乎所以的三人拍的啪啪响,连累铺在桌上的纸也随之晃动。可那人却直着背,动也不动,像是一座蒙着灰布的陈年塑像一样。
唯有那右臂,连着着笔的右手在不停舞动。细白的腕子下沉,执笔的手指稳而又稳,像是生来就与笔长在一起,掰也掰不开似的。
那落于纸上的墨字力透纸背,一丝抖动也无。笔力千钧,字形舒展,大开大阖,横竖撇捺间锋芒毕露,似有金戈铁马踏开一片雪白,奔出纸外。
他不是书生。
没来由的判断。贺凝闻不禁好奇,正想挑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好好观察,却听见一声清朗而微带笑意的声音。
“阁下觉得,在下这字如何?”
干净温和的嗓音让古朴的塑像“活”了过来。那人搁了笔,转过头对着他轻笑道。
贺凝闻一窘,瞅着那人刚要道声不是,却不由得一愣,整个人定住了。
那人的脸花得像上台唱戏的,污渍血渍一道又一道覆在他脸上,直把五官轮廓都笼罩在一片模糊的阴影里。脖颈下的衣领还隐约可见被利器划开的豁口,险而又险,像是有人曾经欲用闪着寒光的刀刃取他性命。
而那灰扑扑的衣裳破破烂烂又像个叫花子。全身上下,可以把他与戏子和花子区分开来的,只有那对眼睛。干净的,黑山白水一样,里面盛着半分温朗笑意,水镜般嵌在两双乌青眼圈中。
而从眼睛里溢出的两道清澈的眼神,在与贺凝闻的眼神相撞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在下贺凝闻,幸会。”贺凝闻直勾勾地盯着男子的眼睛,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或者说,他欣喜于这绝妙的契机,绝妙的局面,至于原本的问题是什么,这样失不失礼,早已再不重要。“阁下如何称呼?”
“真巧……”男子却喟叹,“我想大多数人可能五百年都不会像我那么幸运,我们可以好好认识认识。”
“我在想,阁下是怎么进来的?扮做那叫花子的吗?”贺凝闻奇道。
“自然是飞进来的。”那人起身行礼,扯出了个并不真诚的微笑,道,“久仰大名。鄙姓贺,名凝闻。可以在这里遇到贺少侠,还真是八辈子修来的霉运。”
第3章
说是赏花宴,过了月洞门后花却少了,整齐的石板路两侧是低矮的栅栏围住,而古树的枝桠在其中肆意绽放。
月洞门将前厅后院隔开,只有几个护院留在那边巡视着。时晏一人踏入幽静之径,循着路去,也有清池上莲花初绽,倒是与越陵水榭亭台景致有所不同,时晏并不着急便有心细看:因是城外免得惹人注意,此处说不上楼,只是一处齐平的园林。院子里倒载着棵垂柳,到了季节,白絮便在空中随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