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扶疏没再拒绝,车驾已经上山,就当礼道参拜,顺带诊个平安脉了。
引他们入山门的是一名面生的小道长,宁扶疏先前在玄清观久住月余,从没见过这张面孔。十五六岁的样子,相貌平平,骨瘦嶙峋,精神气色不太好,是混入人群中就辨认不出来的模样,却莫名给她一种难言的熟悉感。
宁扶疏不由得多看两眼。
顾钦辞沉着脸,立刻挡住她的视线。
宁扶疏抿唇轻笑。
她的皇夫醋味重,醋坛子翻了。
便也没再瞧。
左右是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泉石道长已是百岁高寿,一头长发白如银丝,同样颜色的胡须直直垂挂下来,披着浅灰色道袍,盘膝坐在药香氤氲的八卦炉旁,仙风道骨。
宁扶疏没见过道长,原主却和他是旧相识。简单的两句寒暄客套后,便挽起衣袖露出内腕。
她看见泉石道长一脸讳莫如深,约莫是碍于她如今天子身份,有些伤人的话不太方便直言。宁扶疏轻松笑笑,也没为难,接过老道长递来的两瓶驱寒药,告辞离去。
天色尚早,没有直接回宫。
顾钦辞带她去了长思局吃茶点,这座茶楼的点心甚好,乐伎的琴音也不输教坊。
午后烈阳斜,雅间一半落入阴影,一半倾洒金光,恰好镀在宁扶疏侧边脸颊。顾钦辞捻起一缕她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素来坦荡肆意的人少有的欲言又止,几番迟疑。
许是他的目光委实叫人难以忽视,惊醒了闭眼小憩的宁扶疏,掀开眼皮:“横渠,你知道你现在的这幅样子,和谁特别像吗?”
“什么?”顾钦辞微怔。
宁扶疏命人拿了铜镜过来,举到他面前,玩笑道:“简直和御史中丞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朝上的御史中丞大人,不惑之年,两鬓微白,浑身上下透着文绉绉的儒生做派,顾钦辞绝对和他像不到一块儿去。但那位大人有句口头禅,每次面圣,一定会拧着眉头说: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宁扶疏不喜欢这种矫揉造作的说词。
顾钦辞不再纠结,开口道:“我刚才是在想,其实这个结果也没什么不好。”
“我在边关的时候听营里将士醉后胡话,怀胎十月折磨人,食之无味且日夜难安。到了临盆的时候,更是痛不欲生。疏疏,我不忍心。”
宁扶疏放下铜镜:“你这算是安慰我?”
“不是安慰。”顾钦辞道,“只是觉得,如果有一样东西会使你痛苦,我宁愿它不存在。”
伏夏阳光暖意盎然,宁扶疏却觉得洒在皮肤的温度,远远不及淌过心田的甘泉。她已然知道顾钦辞爱她,却不知他犹如深渊一般的爱,何处是界限与尽头。
好似他总能让她心跳砰然,冲破宁扶疏固有认知中界定的世俗情爱。
甚至在这个思想墨守成规的古代,她不免好奇:“你就没想过传宗接代什么的?”
顾钦辞反问她:“这很重要吗?”
宁扶疏被他问倒了,在她一个现代人的观念里,确实不太重要。她接受的教育告诉她,人类繁衍生育的意义在于社会发展与文明延续,而不是为了某个姓氏某座门第的香火,否则和动物没有区别。
两人默契地达成共识,余下的便轻松许多。
她道:“其实我早考虑过这个问题,还在朝歌时就想清楚了。宁氏子孙有那么多,日后从旁支中挑选合适的,选贤举能,过继到咱们膝下就是了。如果我当真在意那点血脉,也不会大费周章篡这个帝位了。”
宁扶疏说着,口有些干了,视线瞥过碗里的荷叶清茶,顾钦辞立马端到她嘴边。又看了眼细瓷小碟中的山药莲子糕,同样饭来张口。
末了,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斜躺在雅间的摇椅上闭了杏眼:“我再睡一会儿,等宫门下钥回去也不迟。”
而她不知道的是。
方才在玄清观上,她随老主持进到藏经楼借道文时,顾钦辞并非始终在楼外等她。
男人旧路折返,去了一趟泉石道长的药庐。
他向泉石道长讨要一种秘药。
能够使男子避子绝育的迷药。
泉石道长不解望着他:“陛下已然身子有损,熙平郡王何必多此一举。”
顾钦辞的回答很简单:“我想陪着她。”
泉石道长狐疑:“王爷难道没想过……”
“没有。”顾钦辞知道他要问什么,不想听到后面那几个字,以最快的速度打断,给出斩钉截铁的答案。
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不爱宁扶疏。
更没想过娇养外室,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不是用自绝后路,来证明他的爱可以永恒。
而是因为坚定地相信永恒,所以自绝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