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朝遗事BY羯墨(鱼团团)
第一章
吴邪十三岁那年,家里开始造园子了。
此地造园之风久矣。吴家祖上为避战乱,从北地迁至江南,根基本就不深,好在祖上勤勉,挣下了可观的祖产,无奈渊源不深,因此在地面上交际往来,总觉得低人一等。好在从吴邪的父辈开始,经济仕途上开始有了起色,吴家长子早年间中了进士,而此次吴家三子,四月间杏榜提名,高中会元,又经殿试,朝考,中了一甲第三名,赐进士及第,终授翰林院庶吉士。
因此就有了造园的由头,也有了造园的兴致。
此地因了造园,生出许多土木生计,烧窑制瓦,淘沙筛土,种植苗木花草,专淘奇山异石。其中最重要的营生,当属木匠。
造园的木匠不是普通木匠。造园,或脱胎于山水,或引申于诗书,无不讲究一个意境。亭台皆邻水,屋宇不碍山,处处要有诗意。看那各色屋脊斗拱,飞檐翘角,雕花门窗,水榭曲廊,乃至湖中叠石,各色花草,其实全仰赖一人手笔。园子讲究师出天然,越是一派天籁,越是精心设计,景是诗景,意是画意,然而诗景画意,若是没有建筑穿插牵引,终是残画断诗,咏不成句。
吴家请的大木匠,姓汪,祖上给太祖皇帝修过花园,自是有一派传承。汪木匠读过书,也会画图,本身已是一代造园大师了,却还是以手艺人自居。看了吴家划出的地,就开始画园子图了。
其间,发生了一件奇事。
吴家三兄弟陪着汪师傅看地,这块地本是吴家老大中进士时早早圈下的,一直没有用,附近的佃户租来耕种,改成了菜地。吴家老大在菜畦中踢痛了脚趾,发现一块青石,上面隐有字迹。
着人挖出来一看,上面竟有四个大字“白鹤南翔”,字体古朴,再无落款。想到此地的白鹤传说,皆认为是大吉之兆,冥冥之中自有前缘注定,遂将园名定为白鹤园。
吴家老大今年放了外任,已经动身,老三也不日启程前往京城,家中只剩了吴家二爷做总管。吴邪刚刚取了童生,正是贪玩的年纪,家中父亲、叔父纷纷离家上任,又正在造园子,闹得他书院也不去了,反而天天在工地上点卯,自认为是监工一般。吴家二爷本就是个清淡的性子,自小又宠他,从来是镇不住吴邪的,少不了要拜托张起灵,多多看顾吴家的小祖宗。
张家与吴家几代交好,吴家如今走了仕途,但张家一直从商,外表上做些货物贩卖的生意,但内里一直以贩盐获利。两淮地区本就是天下最大的盐区,私盐屡禁不止,盐商富甲天下,但张起灵为人却很低调。
吴邪自小就是有些怕张起灵的。他不过长他七八岁,为人却古板,每日里不苟言笑,对他更是事无巨细,样样皆要管。他并不时常在家中,各地的生意总要照看,每逢他出门,吴邪便要疯玩几天。
吴邪的疯玩,无外乎上树掏个鸟蛋,下河捞几条鱼,用墨涂了二叔的书,拿布堵了灶房的烟囱,这对他来说就是淘得顶天了。张起灵知道他的斤两,也就这么大点儿出息了,心里虽然好笑,面上还是要板正了训一训的。谁知道吴邪尤其经不得收拾,每次被他说完都要蔫好几天,弄得他有时候还得买点小玩意哄一哄。吴邪偏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一得意,又嚣张起来了。弄得张起灵总是扶额兴叹,小儿难养。
如今,吴邪又多了一个玩伴——汪师傅的徒弟,唤做阿奴的。
阿奴比他长了几岁,整日里一身短打,卷起的袖口露出宽宽的白边,还未及弱冠,不包头巾,只是头顶用布带一束。脸上长着两片横肉,干活的时候脱了外面的蓝布衫,只穿一件短褂,胳膊那里鼓出一大块,一看就是非常有力气的。虽然他不会说话,但是并不妨碍和吴邪做朋友。
阿奴手极巧,给吴邪做了不少小玩意。他没读过多少书,唯独看过一本《山海经》,闲来刻了许多异兽送给吴邪,比如长着一张人脸却有四只眼睛的鸟,生着竖眼的小龙,还有一个小人,身后有豹子样的长尾。木雕全部都只有巴掌大,红木上了一层层清油,木头的本色沉沉泛了出来。吴邪得了,说不出的喜欢,如获至宝般收着,等张起灵来的时候一件件摆给他看。
张起灵自然认得出那都是什么。拿在手里反复看了看,又看见烛下吴邪殷殷的脸,晓得他爱这些新奇的玩意,叹了口气,终是没有收了,任由他自己留着玩去。
他总怕自己管得太严,四书五经又太过枯燥,让吴邪失了天真的性子。但是受人之托,又不可不尽心。若是真依他的意思,他是不想他活得那么枯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