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丘林部的封地跃居王室第三,仅次于挛鞮王族和兰族。
丘林部是冒顿的母族,因他的母阏氏向来为头曼所不喜,部族多年来一直未能得到应有的对待,冒顿上任伊始便提正王族,重用母族,倒是任谁都指摘不出他的不公不义。
一些此前虽已明确站队,但因亲眼所见冒顿的狠辣,猜不透他下一步打算,心中始终惴惴不安的前朝遗老们,心中那块巨石此刻也终于落了地。
大单于既能如此厚待自己的亲叔叔和舅父,定也不会薄待于他们。
笼罩多日的愁云,莫不春风化雨,自他们的眉眼间消散开去。
然而紧接着,大单于又宣布了一个令在场的所有人均不可思议的决定——
启用来自赵国一个名叫赵实的谋士,封他为右谷蠡王,并将呼衍部的另一半封地赐予他。
话音落下,在场的王室宗族们讶然间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对着金帐内看了一圈,确定他们不仅从未听说过此人,甚至在如此重要的部族会议上,这个赵实也没有露面。
究竟是什么人,长了几只眼睛耳朵,居然能让大单于如此器重?
已经荣升为左贤王的挛鞮绛宾显然还沉浸在莫大的惊喜之中,没能缓过神来,倒是新晋被封为左谷蠡王的丘林贝迩没能忍住,直接站出来仗义执言:“大王,恕臣斗胆,启用中原异族任单于庭要职,臣以为不妥。”
丘林贝迩是冒顿生母丘林大阏氏的亲弟弟,当初肉袒赤足,在冒顿和呼衍乐的婚礼上请萨满为他死去的姐姐施法祈福的便是他。
论辈分,冒顿该称他一声舅父。
曾经大闹冒顿婚礼,事后冒顿不仅未追究,如今还委以重任,但凡有点头脑的人都能猜到,那原是冒顿和自己的舅父串通合演的一出戏。
听他掷地有声地说完,冒顿并未流露出任何不悦,只淡淡道:“哦?左谷蠡王觉得有何不妥?”
丘林贝迩倒也不怵,朗声道:“我匈奴原为先夏后氏之苗裔,出自桀之子淳维,与中原本是同根。自西周,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我犬戎部举正义之旗攻陷镐京,周平王东迁之后,中原冠带战国七,而三国边于我匈奴。中原王朝辱蔑我侵盗暴虐中国,筑长城,设烽燧,出舆彭彭,城彼朔方,御我族人。殊不知中原各部百年间相互攻伐倾轧,礼乐尽毁,生灵涂炭。”
说到此处,丘林贝迩叹了口气,又继续道:“其后,秦灭六国而一统中原,残暴无度,民不聊生,嬴政仅凭卢生一纖语便命蒙恬帅将十万之众北击我匈奴,使我河南地尽失,被迫北徙数十年。臣以为,致如今两方水火不容之势,实非一朝一夕之间,中原王朝既视我如蛮夷鬼蜮,我匈奴又岂可自折腰身!”
丘林贝迩越说越激动,到最后不禁面红耳赤,吐沫星飞溅。
冒顿认真听完,点了点头道:“听左谷蠡王这么说,孤倒是更觉得赵实用对了。”
丘林贝迩不明所以,一脸错愕,冒顿继而道:“中原兵家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匈奴若想南下中原,正域彼四方,解除中原王朝百年间仅凭一道长城竖起的封锁,再不用过着因一场暴雪而饿殍遍野,终日居无定所,四面出击的日子,首先要肯定敌手的强大,了解他们的秉性习俗,掌握他们的战争动向,学习他们的军事谋略,用他们惯用的办法对付他们。墨子云,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如今,单于庭缺一个来自中原,了解中原的贤良之士,赵实,便是我费心栽培多年,为匈奴请来的贤良之士。”
帐内一时鸦雀无声,众人显然从不曾想,也不敢想,匈奴会有南下中原,正域彼四方的一天。
他们所生活和了解的匈奴,千百年来只龟缩在漠北一隅,在与周边部落不断冲突和融合的过程中,时而兼并,时而蚕食,国力忽强忽弱,疆域忽大忽小,他们的生存领地和方式,几乎都取决于周边部落和小国的发展态势,取决于老天的阴晴风雨雪,纵使他们时而南下寇边,袭扰中原,那也不过是为了掠夺资源的零敲碎打,从未形成规模。
而如今这位年轻的新王,为他们所描画的,全然是匈奴的另一番景象。
冒顿用他那坚定而犀利的眼色扫过帐内,似乎所有人都在思索他的话,脸上的困惑和不解逐渐释然,有的人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时仍不能接受的,譬如丘林贝迩,也合上了嘴,不再说话。
他想,赵实既是大单于看中并选定的人,即便此刻不曾露面,定也有他的道理。如今丘林部忍辱多年,总算熬得出头之日,对大单于千恩万谢还来不及,又何苦为了大单于已然决定的事惹他不快,若再想据理力争,看在旁人眼中,便是他依仗大单于的母族势力,不知好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