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不管梅林听到前一句话时身体似是不自然地僵了一僵,埃迪始终直视着魔术师吃痛的侧脸,目光慢慢地冷了下来。
他真正想说的,跟前一件不是同一件事。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树后,似乎依稀有风夹带着少年和少女的交谈声传到了这里,打破了一时沉默下来的寂静。
梅林没有胡说,他之前支开了那两个不知情的年轻人,让他们去更远的地方练剑,过一阵再回来。
现在,他们回来了,却没有在约好会合的湖边见到梅林老师和埃迪大哥,不得不心怀疑虑。
很有可能,再等一会儿还没有等到爽约的大人的话,他们就要心怀不满地开始去四处找人了。
只是,不远处,被粗壮的树干遮掩了身影的男人却不着急,也不为所动。
“我已经明白了。阿尔托莉雅是自愿走上这一条路的,但,归根究底——是不是,你,还有其他和你目的相同的那些人,从一开始就给她灌输这个想法,最终才导致的这个结果?”
一字一顿,话音中依旧没有情绪起伏,就像只是在说一件已然尘埃落定的事情。
梅林没想到埃迪会突然提起这个。
他是知道的,男人对阿尔托莉雅的关注,还有他对自己过于压迫还是少女的阿尔托莉雅有多么不满。
然而,他却不知道——男人真正不满的,是他最根本的那个做法。
梅林不顾疼痛,猛地转过头。
在对上男人金色的眼睛时,他的瞳孔不由得紧缩,还因为一时之间从心头浮起的震荡,让蒙上一层阴翳的瞳孔不自禁地颤动。
“我……”
他张口,只说出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可以解释,但无非就是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埃迪会嗤之以鼻,而梅林,面对着男人锐利得可以贯穿一切伪装的视线,也说不出任何敷衍的话来。
所以,至少在这个时候,他什么都不能说。
即使,会因此让男人更加厌恶他——
梅林定定地与埃迪对视。他自己或许察觉不到,在内心的动荡反应到眸底之后,他的神色也发生了变化。
从一开始收敛了笑意,到后来因为突受震荡而微变的惊愕,再到最后……
眼里似有极浅的悲哀,他的神情无比严肃,却是显现出,绝不会轻易动摇的毅然。
“……”
“……”
在梅林感受到熟悉的冰冷压力覆盖在自己身上许久,还以为又要被揍一顿的时候。
出乎意料的。
“……欸?”
他极其小声地发出了惊疑,愣愣地看着男人忽然抽回了手,面上的淡泊神情中,竟是掺杂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实在是看不惯这种做法。”
甚至可以说是,讨厌极了。
“我也没有因为自己看不惯,就不顾阿尔托莉雅的意愿随意地插手阻挠的立场。随便你们了,我顶多在一旁看着,如果发现有哪里不对,再来把你收拾一顿也不迟。”
如果把时间换到两千年前——或者,不用那么早,一千多年前就够了。
按照那时候的他的脾气,一定不会想到还要考虑阿尔托莉雅本人的感受,考虑她是否愿意偏离这条早已定下的道路,去接受另一条崭新的人生。想不到这么多,他会随自己的性子,直接就去阻止了,同时还要更讨厌梅林这样的人。
而现在……
就像他后面说的这样。
恩奇都说他任性,真的很任性的他到底是听进去了,决定在不动摇内心的原则的前提下,稍稍改变一下自己的脾气。
也算是,勉强成熟了一点吧。
梅林:“…………”
因为事情的发展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愣了半天,才捂住大抵变得通红的耳朵,看着抽手回去的男人又变回了无视他的态度,径直站了起来。
这个时候,先前那个话题涉及到的少女的呼喊声已经渐渐地近了。
埃迪站了起来,先是用力地伸了一个懒腰。
从还呆坐在地上的梅林的角度,最先映入眼中的就是男人的侧颜。
仿佛被莹莹的光影勾勒,他那夺目的眸子望向前方,像是恍惚了一瞬,穿越了比空间更要遥远的距离。穿过树叶的阳光破碎成零散的光点,尽数洒落在银发上,就如轻轻坠落在纯洁无污的白雪表面,那般闪耀。
然后,似乎只过了几秒钟。
也有些失神的梅林忽然发现,埃迪又回头了。
定定的目光将他笼罩,埃迪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冷漠得凸显出他骨子里的傲慢。
“——就事论事。”
“……”
在眼前,男人忽又慢慢地俯下了身。
梅林下意识地以为,埃迪丢出那番明显仍是不满的话后,又觉得光说说不行,还是揍他一顿才能解气。
他是可以逃跑的,总是被揍太掉面子,还会毁掉本就不怎么好的形象。跑也跑得掉,毕竟能感觉到,男人并不打算认真,完全没有像之前那般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势。
可是,梅林只是望着男人的胳膊又抬了起来,并且正以寻常的速度向自己靠近。
唉,算了,被揍就被揍吧——身前投落一圈阴影的他,大概就是这样想着。
然而……还真是意想不到。
应该是,这个叫做埃迪的人类,所做的绝大部分事情,都是拥有千里眼、现世的一切都尽在掌握中的梅林无法预测估量的。
本以为埃迪要动手,但,结果却是,埃迪只是向他伸出了手。
“仅仅是就事论事啊,这种情况下,我还是很讲道理的。”
伸出手,将陷入莫大惊讶的魔术师拉了起来。
他们的手心相握的时候,梅林能够感受到从男人那里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道。很霸道,确实是他这个人所独有的风格,可另一方面。又莫名地暖人心弦。
紧接着,埃迪对他说:“谢谢。”
“谢谢你,让我还能够见到他。”
……
原来是这样啊。
看似冷漠,疏离,不为人所动,但,事实上。
他才是被那如同丝线般纤细脆弱的羁绊紧紧缠绕,难以挣脱的人。
而如今。就是刚才,他们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还有早些时间,当他与几乎成为心结的挚友终于相见的时候。
其中有一根最长的丝线,悄然断开了。
不管是否还有新的烦恼增添,他释然了。
至少目前还无法确定,他是因此可以走得更轻松一些,还是因此如释重负,可以更释怀地,走向通往解脱的——
梅林蓦然为自己这没来由浮现在脑中的奇怪想法一惊。
他没能再顺着那个荒谬念头再想下去,因为随后,拉他站起来的男人有了新的举动。
实际上,梅林有一个比较梦幻的称呼:花之魔术师。
许是受到了花的祝福,他所到之处,即使是荒芜的土地也会盛放出娇艳的鲜花,更别说,是驻足了一会儿的树下的土壤。
埃迪从梅林的袍子上取了一片不知怎么沾上去的花瓣,颜色很是凑巧,正是和梅林的耳饰相同的粉红色。
“哪里来的花瓣……哦,是你弄出来的啊。”
粉色的花瓣,轻轻地碾在男人的指尖,他垂下目光,唇角终是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
“嗯,一个大男人弄得这么花里胡哨了……不过,也不错。”
那柔嫩的花,虽是揉在另一个人的手指间,却像是轻飘飘地揉进了作为旁观者的那个人的眼里。
带着芳香,还有沁人的甜味儿,花瓣被吹得破碎,便更加轻柔地落在了最深的心底。
就这么一瞬。
本就不甘落寞的心,动了。
……
……
“梅林老师~梅林~老师!”
在阿尔托莉雅忽然免得烦人起来的声音磋磨之下,梅林很是恋恋不舍地结束了回忆。
“既然还没有和好,那你就再接再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