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进入明蕙住的村子,村里有棵很高的树,在明蕙年轻的时候就很高。林宁山想起明蕙给他写的第一封信开头:你还记得村东的大树吗?它越长越高了,树杈越来越多,我总怕它再长,就把天给戳破了,那样我就看不成云了。你回到城里,一切都和乡下不一样吧。但我想云彩总是差不多的。
这封信林宁山可以一字无误地背下来。从信箱里掏出这封信的时候,他刚从医院回来,简直不像个人样,他在医院里照顾母亲许多天,母亲并没因为他的陪伴对这个世界有所留恋,还是离开了他。他母亲去世了,可他一滴泪都挤不出,许是一个人伤心到极处,竟是哭不出的,看着身旁哭得不能自已的弟弟他竟有些羡慕,他的母亲生前对他说,眼泪我都替你流完了,以后你就都是快乐的日子了。他看到信,抬头看和乡下可能差不多的云,或许是天上的阳光太刺眼,泪从眼里滑过掉到信纸上。并没有多长时间让他流泪,母亲的后事都等着他来操办。这封信陪他度过了许多艰难的日子,经过一些波折,他坐很久的绿皮火车去母亲的家乡,按照母亲的遗愿把她的骨灰埋在她的父母身旁。回去之后,他给明蕙写信,让她好好复习,如果乡下复习不方便,可以来找他,他这里有一间屋子,虽然小,但足够她容身。过了些天,明蕙给他回信,说她结婚了,丈夫待她很好。他还是给明蕙寄去了复习资料,他始终觉得她是个聪明人,不愿她的才华在婚姻里蹉跎。
出国之前,林宁山想过去明蕙的家乡看她一眼,以后再回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买来的票最终作废了,去了还得麻烦明蕙和她的丈夫招待他,他不愿给人添麻烦。
他出国的行李很单薄,统共一个大箱子,里面有明蕙给他的被面和信。他一直觉得这信很好,但他从未跟其他人分享过。直到有一年,他已经在美国生活了一些年,拿到了教职,他学校里的一个男生邀请他去他的家乡度假。男生不到二十岁,在美国中部的乡下长大,长着很淳朴的一张脸,脸上时常会流露出一种不同于学校其他人的生涩,因为林宁山帮了他一点小忙,写了一封很诚挚的感谢邮件,并请林宁山去他的家乡做客。这信里的一些字眼打动了林宁山,他拒绝了其他邀请,开着他新买的跑车带着男生从美东出发,去中部乡下。他回国后,外界都以为他很低调,住不大的房子,开普通的汽车,但他在美国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那时还算年轻,对汽车还有兴趣,隔不久就换一辆。
和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女孩子,和男生是系里的同学,平时很出风头,突然提出也要去男生的家乡看看,林宁山看男生很想答应,便让女孩也上了他的车。林宁山知道男生喜欢女孩子,便刻意制造话题让男孩展现自己,但男孩反倒比平常更羞涩,有时竟不能说一句完整的话。林宁山把自己的车让给男孩子开,男孩子开得过于平稳,女孩子说她还从未坐过如此稳的车,这当然不是一句夸奖,但男孩子却很羞涩地笑纳了。女孩子问林宁山她能不能开他的车,还没等林宁山回答,男孩子儿已经准备让贤了。
林宁山前一晚忙得没时间睡觉,在车里闭上了眼睛。等他睁开眼时,日头已经变了,他看见了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直晃他的眼睛。他对这个并不陌生,玉米从播种到收获,他都经历过,熟了的玉米擗下来,玉米秆还立在那里,他和明蕙一棵棵地去砍。这里的地则完全机械化了。女孩和男孩突然谈起了诗,他们问林宁山中国诗是怎样的,林宁山在他父亲的严苛教育下三岁就背唐诗,但他听到诗,想到的却是明蕙写的那封信。他把明蕙写的信翻译成英文念给他们听,男孩说这首爱情诗很感人,女孩儿并不觉得和爱情相关。男孩儿不再磕磕巴巴,他说的每句话都很流利,力证这确实是一首爱情诗:我住的地方和你的城市什么都不一样,但好在云彩是一样的,所以她生怕这云被破坏了。女孩儿则觉得爱情是大胆且热烈的,不应该是这样的。男孩儿反驳道,含蓄是中国人的传统。他们齐问林宁山,这究竟是不是一首爱情诗。
林宁山没有给出答案,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明蕙给他来信没多久,就结婚了。林宁山贪婪地看着天上的云,他们又问是谁写的,林宁山念出了明蕙的名字,仿佛她是个诗人。
这对年轻男女并没做成恋人,而是成了朋友。当年二十岁的年轻人长成了中年人,他也不年轻了。年初,女孩儿给林宁山发邮件,提起了当年他念的那首“诗”,她在网上搜索minghui并没有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