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长歌的人格是由她的师尊一手塑造,包括她对世界的认知,对道的向往。她修炼多年,心里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不能让师尊失望。她不能保持像从前那样的修炼速度了——为什么?她清楚,因为自己心乱了。因何而乱呢?她想不透。《大学》有言:“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她心神不定,道途不知在何方,习武多年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她越是努力,越担忧自己的进境赶不上师尊的期望,因此她后来拜别师父、下山历练,想要追寻属于自己的道。这些年来,她秉持着师尊的教诲,济世救人,扬善罚恶,她在这条路上努力奔走,却始终不曾认清自己的追求到底是什么。
那一年济沧洲□□肆虐,有江湖同道向儒门求助,她接到同门传讯,第一时间赶往。深入了解此地的情况以后,她才深刻地意识到,愚昧的人心到底有多可怕。
她披上黑袍,混入举行祭祀的人群里,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无辜之人被白活生生挖眼剥皮、在铜柱上被慢慢烧死。白发的祭司将盛着眼珠的礼器郑重摆在祭台上,朝人群微笑示意。铜柱上那人躯体每一寸都被灼烧成黑炭,空气中血肉炙烤的焦味令人作呕,但是围观的人群中却不时爆发出欢呼,庆祝异教徒的献祭,祈祷神灵享用牲礼,降福于人。
怒极气极,长剑在鞘中嗡嗡作响,昭示她心中杀意狂升。但是她不曾拔剑——他们已经有所计划,要打入□□内部,才有机会见到更高层,从而顺藤摸瓜,找到真正的领导者。她一时冲动,就可能让全盘计划付诸东流。
直到……直到她在又一次祭祀中,见到自己的同志被锁链缚在铜柱上。
忍无可忍,她怒极拔剑,一剑削断锁链铜柱,救出同袍。群众回过神来,从他们中间爆发出尖利的啸叫。这些被□□洗脑了的普通人一个个赤手空拳、但是悍不畏死地朝奚长歌和她的同志冲过去,她手握长剑,却怕伤及百姓性命,因而施展不开。
就在此时,一桶桐油铺天盖地地浇到他们俩头上,然后火把一点,她和同志已经陷身火海!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祭司说了,不信神,就该死!”
“神会保佑我们的!”
群众呼喊着,将他们紧密包围起来。她身上有元功护体,尚且不怕凡火;但是同志身受重伤,四肢俱断,功力全失,她再想出手救助,已是不及。
眼望着四周群众也有被桐油火星波及到的,身上着起火来,但竟然丝毫不以为意,只看着他们俩被火焰吞噬,欢喜得意的嘴脸让奚长歌恨不得大开杀戒。
但是她仍谨遵师门规训,不愿伤及无辜,尽管她分不清这些人到底算不算无辜。她挟着濒死的同志,奋力闯出人海,朝安全的地方跑去。那火虽然已经熄灭了,她怀里的人身上仍有温度,可是当她空出手来,给同志喂救命的丹药,才发现同志已经气绝多时。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战友在自己身旁死去,却是第一次被发狂的、他们所想要拯救的民众虐待至死。她的心跟着同志的尸体一起冷下去。
但是情势没有留给她悲伤的时间。她刚意识到怀里的同志已经牺牲,下一刻就有无数黑衣人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她的心蓦地提紧,把同志的尸体放在地上,起身握紧了长剑。
“你们……罪无可赦!”她怒吼出声,全身真气鼓荡,袍袖飞扬。
“儒门弟子?”一个飘忽不定的声音从她身后传出来。奚长歌猛地转身,只能看到一排装束一模一样的黑衣人,根本看不出来是谁在说话。“看你打扮,是德风古道的门人?我教同儒门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管济沧洲的闲事?”
“何方鼠辈,藏头露尾?有胆子出来一见!”奚长歌大喝一声,震得周遭树叶簌簌作响。“攘凶扶正,乃吾辈分所当为,儒门虽远,救护苍生,岂是闲事?”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那人嘿然一笑,说道,“你承诺今后不再踏上此地,今日我便可放你平安离去,若是执迷不悟,他们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也不差你一个了。”
奚长歌咬牙。“欺瞒百姓,操纵人心,荼害无辜,枉造杀孽,还不速速受死!”她觑准一个方向,提剑便攻。黑夜中剑光连闪,鲜血飞溅,但是她的目标已经悄然不见。她知道首领已经悄然改变了方位,想要继续追踪,却陷入了人海苦战之中。
她已然明白,今日此事根本就是一个陷阱,□□中人必是已经察觉了他们的调查渗透,抓他们同志却不立即斩杀,就是为了钓出大鱼好一网打尽。但她也不后悔刚刚拔剑救人,如果眼睁睁看着同志惨亡却不相救,她良心难安。只是此刻她孤立无援,难以突围,而且尚有一个擅长隐匿的首领隐在暗处,随时有可能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