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高重保都被她哭得软了心肠,站在一旁轻声劝我:“殿下,那毕竟也是您的骨血……”
我不置可否,却是无动于衷。
那是我的孩子没错,我又何尝希望她生病、难过,又何尝不希望她锦衣玉食?可我不能给岳以睦任何一个再来奚落我的机会,即便我愿意,岳以睦也决不会救我的孩子,不会看顾半分倪静娴的面子……那是害死静嘉的罪魁祸首,岳以睦会吗?
留她一命,已是最大的退步。
而高重保以为我是忌讳当年倪氏与孙毓慎的旧情,仍然锲而不舍地从旁劝说。“都到如今这个地步了,您身边也只有倪良娣一个人……何必还计较这些……毕竟……”
我淡然起身,兀自进了里间,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高重保终究是受不住女人的哀求,硬闯出去替她求了个太医,自己却刚好落了岳以睦的话柄。
杖毙。
又一个,岳以睦杀了的人。
我知道他恨毒了我,他不在乎朝廷清议,却总要给自己留三分余地。
我,曾即帝位的他的长兄,便是那个触碰不得的余地。
就在静娴来求我前,我刚刚谢绝了岳以睦的一番“美意”。朝野民间压力颇大,他到底不能一辈子孑然一身,是以广选采女,充实后宫。
他为我“精心”挑选了十个女人,以“慰藉”我的寂寞。
我一个也没有收。
一把刀夹在脖子上,当初静嘉杀人的那个位置,似笑非笑地挑战着我弟弟最后的底线……“你需要在乎的我已经不在乎了,我不需要这些女人,你放她们走吧。”
“没有人会关心一个亲王是否能延续皇室香火,也没有人关心我究竟是为了谁这样做。”
“你若不满意,大可以杀了我泄愤,正好,我去地下与她做伴。”
岳以睦自然知道我说的是谁,他隐怒未发,拂袖而去。
接下来,高重保成了那个火捻子,成了又一个死在岳以睦手下的……我的人。
几年前,章氏、苏氏、杜氏先后“病殁”,章、苏二人原是因为母家得罪了二弟,或者说,是静嘉,二弟私下里动手,一杯毒鸩送她们走了。杜氏则是为她儿子而死。那是熙安元年,因我伤及倪敦堂,二弟叫他“代父偿罪”,一个稚子,命毙其手,杜氏一口苦血喷出,一向逆来顺受的人,自然承不住这番变故,就此命丧黄泉。
数数,多少条人命要记在我二弟的头上了?
可他既敢逆天而为,篡我的皇位,又何尝惧惮这几条无足挂齿的人命?更何况,她们和我,千不该万不该,让静嘉有丝毫损伤。
章、苏二府夫人入宫,当日傍晚,静嘉便双目失明,一病至死,再不曾好转。
倪敦堂受伤,静嘉如何难过,我又怎会料忖不及?
只是,那个时候我并没料到,二弟待静嘉竟是藏了这么深的情意,叫我也怯、也惧、也比拟不得。
※※※
其实,我遇到静嘉远比二弟要早多了,仔细数来,他们最早相见,也决计不会早过倪子温在弘德二十年那年设的会友春宴。而在这之前,昔日董相府中,我便已见过那个无法无天的丫头了。她不会行礼,被倪敦堂一推才摔倒在我面前。四仰八叉,全然不像倪子温的女儿……还是嫡女。
那个时候她还懂得害怕我,两双眼睛里都是对我的畏惧……与寻常人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我还是记住了她,因为她是倪子温的嫡女,而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父皇属意倪子温来做我的师傅。
不知是不是我与倪家人太有缘分,赵府中,我又遇到了她的长姐,即是如今我的良娣倪氏。她要更稳重端庄得多,见了我虽然畏惧,却礼数周全,轻声细语、温柔小意,与她妹妹判若两人。不知是不是因为两厢对比,那个时候,我突然想要纳倪氏入宫。
于是我便这样做了。
许多错误,好像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犯的。有了一次随性,便像是偷吃了禁果的少年,再也无法抑仄那种想要打破禁忌的欲望。我的女人,本不该有一个能与太子妃身份、地位所相抗衡的人,至少在那个时候,我不该做出这样的安排。
于是为了维护东宫势力的平衡,我必须放任太子妃选择一个野心勃勃的苏家。为了稳固与章、苏、倪三家的关系,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退步,甚至眼睁睁地看着我妻子把她的力量渗入到我的掌控权中。
从那时起,一个有裂痕的联盟注定来日的崩塌,而一个偏了心思的主母,自然也无法全我一个没有纰漏的后院。
倘使没有这些错误,二弟决计不会见缝插针地选择倪家作为撬动一切的据点。
在我们还维持着“兄友弟恭”的表面时,二弟多次来求我邀静嘉入宫。他说“她性子有趣”,他说“她不像寻常闺秀”,他说“傻乎乎的,全没心机一般”。而我,则非要看透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一次又一次应了他的请求,借静娴的名义请她二妹妹来东宫作客。
我冷眼旁观着我的二弟与那位二小姐一点点走近,那丫头像是有些畏惧他,但显然没有对我的害怕这么深。而我更能看出,那小姑娘,对我的二弟半分绮念心思都不曾有。只是……这样的观察也叫我渐渐察觉二弟好像并非全然在蒙混我,她果真“有趣”、“不像寻常闺秀”、“傻乎乎的,全没心机一般”。
那才是我犯得最大的错误,违拗了母后对我所有的要求,更偏离了父皇对我的期许。
我在那女孩子面前,失过态、发过狂,丢盔弃甲一般,没了所有的风度与骄傲。
在我尚是储君之时,静娴不止一次问过我,是否当真看中了她的妹妹。彼时,我矢口否认,每一次都斩钉截铁,甚至还透着些厌恶。我告诉她我早遇到过静嘉,告诉她静嘉的失礼……静娴虽温顺,心思却并不浅薄。她知晓我自幼受礼教熏陶约束,而大魏自世宗时起便十分重视皇家规矩,因此,我不会喜欢她,更不可能迷恋于她。
静娴相信我的话、服从我的每一个要求,她用这样的方式固宠,我则回馈以一样的信赖和庇护。
可是,哪一位君王是毫无戒备之心的呢?我既要挟制章、苏、倪三家,自然容忍任何一家肆无忌惮地做大。她既得荣宠,我自然一时半会儿不许她抢在苏、杜二人前诞下孩子。
我授意太子妃给她送药,更示意苏氏害了她的孩子。
倪氏知道一星半点儿,却没给她任何疑我的机会……我希望她能一生安分守己,像我初见她一样,做这宫中唯一一个能让我放松下来的人。
她并没做到。
而我也无愧于心。
谁让那些既定的命运,早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变数从孙毓慎开始……原本不偏不倚的孙家,竟然跳出了一个临淄王的拥趸。而彻头彻尾的“太子党”,则多了一个嫁给孙家的女儿。大家原本以为早成定数的孙、倪联姻,突然扭转了整个□面。连带着,东宫的天平都出了晃动……原本固若金汤的太子党,被挖去了赵家一角,又失了个计划中的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