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当然不会说,要皇上罢大师兄的官,大师兄当年救驾有功,得御赐‘平乱玦’,也绝不是可以说罢就罢的,他说得自然很入心,要大师兄回去‘养病’。”他舒了一口气,“他想试图动摇世叔在朝中的力量,想和蔡京分庭抗礼,这都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然会想从大师兄身上着手?”铁手说到这里有点笑意,“谁都知道,大师兄虽然没有武功,但是却是我们四个之中最难应付的一个。”
追命看了无情一眼,却没打算好告不告诉铁手无情受了方应看一指的事情,“皇上说了什么?”
“皇上什么也没说。”铁手道,“皇上虽然不是明主,却也不是昏庸到这个地步,他必要问问世叔,大师兄做事向来不出岔子,皇上是知道的。”
无情一直没有说话,到了现在,才淡淡的道,“但是世叔被太傅大人请了去,几天之内不会回来的。”他抬头望天,依旧是一天悠悠的槐花,慢慢的蹁跹,“我收到消息,世叔好像盛情难却,被太傅大人邀去了丰桥山庄赏花。”
“丰桥山庄远在开封城郊——”铁手浓眉一蹙,“那就是说,皇上是问不到世叔了?世叔要从丰桥山庄回来都需一日一夜,皇上若是派人去找,恐怕一来一回,都是要好几天的功夫。”
追命立刻明白无情的意思,“所以皇上只能问蔡京?问米公公?”
无情脸色霜寒,苍白得有一种冷厉的杀气,“当然,还会问我。这关系皇上的身家性命,他如何不关心?”他尤其艳煞的一扬眉,“如果皇上不担心他的安全,只怕,方小侯爷所担心的‘误伤’,就会发生的。”
铁手不禁温和一笑,“但是,要在大师兄眼皮底下,让大师兄的暗器‘误伤’皇上,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自然明白的无情的意思。
无情淡淡的道,“我也只是猜测,终究会不会发生,会变化成什么样,也只有有桥集团,方应看和米公公才知道,但是,”无情眼神分外清晰锐利,语气分外清楚明白的道,“我的暗器,方应看手上却确实是有的,这是实事。”他补了一句,“我从来不喜欢猜测,但是如果有太多的可能,那也不妨猜测一下。”
铁手微笑,“那就不是猜测,而是推测。”
无情冷冷的道,“今夜,是我当职。”
追命比铁手多清楚一件事,就是方应看为什么敢出此下策,要用无情的暗器在无情眼皮底下“误伤”皇上嫁祸无情——是因为,他断定了他那一指的效力——他认定,至少早很大程度上肯定,现在的无情,动手之力必然是要大不如前的,所以他敢试这一试,一则试探无情的实力如何;二则,假如可以嫁祸,那也不妨就嫁祸了无情。
“但是——”追命眉头一皱,他本想说什么的,但是看见无情冷冷的眼神,眼神里的傲,自负,他便突然打消了原来说话的意思,哈哈一笑,“但是今夜,想必是不会有事发生的。”
无情的眼里有笑意,语气依旧是冷冷的,“不错,若是今夜就来,未免,也太矫情了,方应看是聪明人,他不会犯这种错误,何况,”他一直是清醒明白的,“方小侯爷打算何如,你,我,都未必猜想得到。”他说这话的时候,那一股犀利的冷傲,以及冷傲之后的判断和眼光,如清晰的冷月,那样的光华,湛湛透出眉宇。
铁手不禁一笑,他这位大师兄,之所以可以以荏弱之躯,去作最危险的事情,便是因为他这样的清醒,这样的犀利,这样的——自负!但是他却是确确实实,尊敬着无情的冷冷的自负,因为,对无情来说,必要是自负,才可以支撑他继续的,一直的,坚强下去。
追命抓起身边的酒葫芦倒了一口,他何尝不敬佩于无情如此的卓绝与冷傲?如此的自负与清醒?但是,他藏在心里的一句话没有问出来——大师兄,你的坚强你的自负,还有你的清醒你的理智,你所坚持的强烈的正义和公理,原来,永远都强烈过你自己,你活着,为了你所坚持对的,就可以全然不在乎你自己伤病缠绵的身体,而去选择你最自负的结局?
就像烟花,一个爆起,乍燃了自负,燃尽了光华,就被允许消散了?
追命其实一刹那想起的并没有这么多,但是在喝酒的时候,他的确朦胧想起了一些很灿烂而又很短暂的东西。
今夜。
依旧是月华如水。
清清如一江倾去千古风华的流水,寂静如半支眉笔画春山的寂寞。
今夜寂寞。
因为无人,无声,无风。
无情趺坐月下。
一人一月。
一月一人。
孤月如人。
人如孤月。
孤月寂寞着几千年人来人往的古今。
当年静坐月下的人儿,望过月的凄清,苦过月的圆缺,无情。
今夜静坐月下的人,依旧望着月的孤清。
寂寞?
无解。
今夜月下的人不会说寂寞,他只是依旧睁着一双清醒明利的眼睛,把明月看得越发黯淡无光了去。
十五
皇上人在含元殿,和映贵妃在一起,无情人在含元殿秉辰院之外,他今夜当职,却也并未去坐在侍卫房里,他就坐在秉辰院里,秉辰院中的素水亭内,看月。
夜深如水。
冰凉,而微微触手生寒的夜。
无边的黑。
树影幢幢,随着风微微晃动起伏,有点像鬼影。
风声,像刷过了什么很低很深沉的东西,也掠过一阵阵微略沙哑的怪声。
无情当职的时候,一身红衣。
红在夜里,分外深沉成另一种不一样的黑。
无情像在思悟这样夜的——不祥。
他深思的样子本就很漂亮,凝眸的时候本就很容易让人目不转睛,更何况,有这样明的月,还有这样深的夜,为他,黯淡成背景了。
有一句名词,也许数十年后,可以这样说如今的无情。
“谁念月底风前,当时青鬓,渐与花颜白。”
望月无声,无情慢慢自袖中拿出一支管子。
洞箫。
他把它摆在唇边。
吹。
箫声呜咽,低,清,如泣,如诉。
绝不恼人轻眠。
反倒是这样孤清的箫韵,微微的凄彻,如夜的雨声,更易给与睡着的人,一份安于床榻的微凉,与悄然。
他吹的是一曲“沁园春”。
“茶瓯罢,问儿回吟绕,冷淡相看。”
“堪怜,影落溪南。又月午无人更漏三。虽虚林幽壑,数枝偏瘦,已存鼎鼐,一点微酸。松枝交盟,雪霜心事,断是平生不肯寒。”
但是含元殿里面赵佶却睁开了眼睛,静静的听外面箫韵,他本也是个风流皇帝,听在耳里,他本对这个孤清如月的男子并非有太多的印象,成——崖余——?平日也不见他和谁寒暄客气,又不肯往热闹里去,竟是断定了一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