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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264)+番外

作者:吐维 阅读记录

「『万恶之徒』、『乱臣贼子』的封号,区区一介乡野村夫,实在担当不起;然则皇恩浩瀚,草民却之不恭,鸿恩无以为报,只得勉为其难,做点名实相符的事情。」

锐利剑锋狠狠刺入肩头,肩胛骨在夜空下迸出响亮哀鸣。火光中龙子脸色翻白,痛得失去叫喊能力,只发出断气似的呻吟;黑眸已尽数被红潮占据,男人的神情是如此无动于衷,彷佛弄坏一样即将丢弃的玩具。白杨叶落纷纷,皇子终于颤抖起来,从肉体以至心灵:

「对了,难得滇王殿下驾临南疆,南疆人好客好酒,既作了客,怎可不饮点咂酒再走?」

恐惧的氛围以白杨木为中心,悄悄钻进盗跖秋下燃烧的空气,以致官兵人数虽多,竟无一人有胆阻止敌人暴行。男人从腰际解下竹筒,本是犀牛角馈以谢客的,贻酒的伊人已逝,酒香似也平添几许哀愁:

「薄酒一樽,无以馈盛情,愿君黄泉之下得远具!呜呼哀哉……」

似在对眼前惨吟的敌人礼敬,又似单纯呼告亡者,简短祭文同时葬送未来与过去。男人举高开封的竹筒,浓郁炽烈的酒液自顶灌下,将皇子淋得浑身透彻,火把灭了,风向转了;他在人世的最后一景,除了那万年如一的微笑,就只剩白芨山下仅存的火光:

「伏唯……尚飨。」

祭文的完结由南疆传统引领,轰地一声,男人手中火把斗然落下,宛如执行一项神圣的仪式。扫火星,火是邪恶的象徵、火是恩泽的泉源,盗跖人对自然同时抱持这两种情怀而活;烈酒遇火,随即泛滥成灾,刹那间白杨树下的人影成了百里内最醒目的照明。

将肩上素问重新扶稳,艳红火焰衍生的惨叫与焦味再次刺激他感官,幸亏他手中已没了武器,否则今晚鲜血将再难以收势:

「无月的晚上,最讨厌了……」

月牙仍旧不肯露脸,见官兵如蚂蚁般朝燃烧的主君涌来,他仰头长喟一声,翻身钻上树巅,迅速钻入夜色的掩护中。

◇◇◇

白花溅入火堆,在焰红中辗转*。

素问认出那是辛夷树的幸存者,她忙伸手去抓,烈焰却炙手,痛得她慌忙拍掉火星,却惊觉火苗如初春萌芽,迅速漫延她的双手、她的面容……想叫住馀烬中的烟尘,才发现连声音也被火焰侵夺,辛夷,她的底心在呐喊;辛夷!她的魂魄随他而去……

「医生小姐……白姑娘?」

然而拉起他的却非期盼中的身影,单眼被烈焰烧得全盲,素问挣扎著睁开另外半眼,视觉朦胧得可怕,她花了好长的时间才链接起记忆中的影像。

「是……你啊,」

终于辨认出男人的身影,素问的唇被火焰烧得焦黑,几乎难以开口。细细一叹,似乎是期盼落空,又像是取笑那份期盼,他从未听过一声叹息能夹杂这么多意义:

「你怎么能……找到我?」艰难地窥视环境,男人似乎心有灵犀,竟费心地将她带回白家吊脚楼。

「没有,来办一些该做的事情,正巧碰见罢了。」

闪烁避过素问的疑问,男人蹲下身来,神色淡漠地检视素问的烧伤,半边身躯已面目全非,就是另外半边脸也浮肿通红,若不是有某种意念尚支撑著他,男人的黑眸闪过一丝怜悯,素问的半缕香魂早已在火堆里,全数奉献只是迟早而已。

「你在这正好,把我……抱到辛夷树下,就是后院的那棵,你知道的……好么?」

没有拒绝的理由,他遵照指令,环抱著女郎中步入辛夷树光秃的枝丫,木凋叶落,植物的命运和主人相同,在炙热的空气中步向末日。素问转动颈子检视,抬起半只手指却又放弃,半臂已完全失去功能,男人顺著她目光看去,却见树的最顶端,竟然固执地站著一朵白花,未肯随尘土而去。待得定睛一看,男人才发觉那竟是人工所为,果然素问开口:

「辛夷树上……有封短信,那是要给白术和犀牛角的,我担心自己的病根,怕那天没头没脑地去了,他们俩会无所适从。请你……请你转交给她,然后告诉她,那是可以给白术服一辈子的药方,也是我唯一的遗志,希望她替我转达……」

不住呛咳,素问再难挤出字句,神志离那团火焰越来越近,她摇了摇首,再次张口,这回却哑然无声。

「你……想说些什么?」

见素问挣扎,男人想找些水减轻滋润她的唇,却被那总是娇小过份的手阻住,他什么也没有想,等到醒觉时,五指已和她紧紧相握。

似乎得到体温的支持,素问稍稍恢复精神,失去的声音再次回溯,依然细小如山泉:

「对了,那个……何首乌,你听过咱南疆的『行歌坐月』么?」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轻到男人得用尽所有注意力,才能捕捉到完整的意思。思考素问提起这事的用意,不自觉连少女自编的名字也忽略了:

「盗跖乡附近的年轻男女们,都有这样的习俗喔。所谓『南疆何处不飞歌』,我们不像北疆人那么重仪式而轻感情,我们的婚姻,我们的情哥哥,都是歌给唱出来的。我记得……那夜好像是苏喜宁节前夕,月亮好圆好大,从吊脚楼上透下来,把专门接待客人的月堂照得雪一样白──我从来没见过雪,但雪要真下在南疆,一定也是这样美的罢……」

似乎因为烧伤的剧痛,素问满目疮夷的面容抽了一下,她却浑然无所觉,精神已遁入过去,飞往山的另一端,透过那轻得怕人的陈述。男人始终没有回话,任由她回光返照地越说越高昂:

「盗跖姑娘每逢节日或农闲的晚上,都会成排坐在月堂里绣花,月光洒在我们头上,我们就称那叫『坐月』,很浪漫不是?然后村里的、或者隔壁村的小夥子就会成群结队,来月堂与我们团坐对唱。是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天晚上……我和辛夷第一次见面,他小我五岁,那时还是个孩子,却硬是要来凑热闹;然后我们唱起歌来,先唱『初会歌』、又唱『浪哨歌』、『弥度山歌』、『阳雀下蛋满山藏』……唱了一首又一首,把月亮都给唱没了……」

张口吸进空气,素问的眼睛茫然看著前方,现实的景物对她已不重要,男人从她眼睛里看见现实没有的月光,满溢兴奋和快乐,比当年还要热情:

「月亮没了,大家都回家了,只有一个人不肯走,那人就是辛夷。我们又唱了好些首,在月堂里唱不够,我带辛夷到爹爹的药草园唱,我唱一句,他接一句,我们把歌都唱尽了,又从头唱起……后来……嘿,你猜后来怎么著?我唱到嗓子哑了,发不出声音,辛夷也真了得,我不唱,他一个人唱,一个人盯著我唱,唱了一首又一首,一首又一首……就在我耳边唱,到现在都还在唱……」

兴奋地直喘息,素问的胸口不住起伏,似乎要直起身来,却又颓然倒地,双眼眯成月亮般弧形,男人看见她口唇微张,声音更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