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相会……初相会,初初得会百花开呀百花开……我郎今日得会你,好比半天掉落来,妹妹呀你有荷包送哥哥……妹送荷包有来由哟,哥带荷包呢街前走,心里要嘛记著妹妹,妹有心事要告哥哥,哥哥听是听听哟?……」
歌声渐弱,辛夷树最后的遗物,最后的挣扎,也是素问最后的挣扎。
一瓣残留的白花顺风漂来,彷佛依恋地上的死者,缓缓降落失去呼吸的胸膛。男人确信她阖眼时,白花会盖满身躯,陪伴她遁入药草园,化作春泥,继续守护她心爱的土地。
「素问姑姑……素问姑姑!」
迟来的呼唤让男人头皮发麻,从白花的浪潮中回过身来,果然是那麻烦的姑娘。重重叹了口气,这少女最大的毛病就是总挑不对时机,白术瞥见男人时一惊,然后便看见了辛夷树下触目惊心的冰冷尸体:
「素……素问姑姑?怎,怎么回事,你对他做了什么?」
果然被迁怒,好在男人也习惯了。看著她近乎歇斯底里地摇动已无反应能力的烧焦躯壳,直到确认对方再无苏醒的可能,白术摇首站起,气氛如海啸袭击的前兆,男人默然看著小他一个头的女孩蓦地回过身来,粗暴地扯起他衣襟,双目迸出泪光:
「你说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直接的回答,男人只是轻轻推开少女无力的压制。仰首步至辛夷树下,双手高举,在白术惊疑的目光下,将素问交代的纸签小心翼翼取了下来:
「这是……医生姑娘留给你的东西。」
男人背对白术,向晚的反照让他一片漆黑,白术第一次觉得他如此阴沉,不是因为黑色的斗蓬,而是他那份气质,彷佛他天生就该为黑暗存在。
强忍盈眶的泪水,白术的信念是不在恶人前掉泪,既然眼前是她认定的罪魁祸首,她更不能低头,粗壮的臂一抹,她几乎是抢过男人手上的纸签,墨色线条因泪眼而模糊,白术好半晌才抓稳焦聚,然而看是看清楚了,纸上的事物却让她愕然:
「这是……」
纸签上竟不是文字,而是几笔以松墨勾勒的图像,画的主人显然毫不雅擅丹青,线条歪歪扭扭,笔触生涩稚嫩,如果她画的是人,白术铁定会将它认成猴子。
然而画的主题实在太过熟悉,那是素问朝夕相处、几乎奉献生命于上的事物──四株药草,一如本草经里的图解,似乎更投注了画者的热情,热腾腾拓印在白术濡湿的手掌间,宛如种植在纸上一般。
「她写了什么……?」
听见男人问话,显然也对白术的神情好奇,他凑进那染满鲜血与汗水的纸张,女孩看得专心,对他的接近毫无知觉,只是喃喃自语地辨认著:
「这四味药草是……当归、人蔘、远志,还有……使君子。」
「她说……这是帖『可以给白术服一辈子的药方,也是我唯一的遗志,希望她替我转达』。」男人在白术身后轻道,尽可能不惊动她:「她大约认为,你应当懂里头的用意。」
「什么……意思?」
白术凝起眉头,手指来回抚过被血晕染的墨,似乎要藉此感受死者的话语。将这四味药名反覆念了几遍,男人忽见女孩双目一瞠,捏著边缘的手竟颤抖起来,唇似抑不住满腔的情绪,声音到口边几已稀微:
「人蔘……远志,人蔘,远志 ……我懂了,我明白了……」
抿唇笑了起来,白术掌贴紧剩下那两味未解的药,好像手中还紧握素问的馀温,温暖得让她颤抖:
「这两味药……合起来的意思是……祝福我,训勉我……『人生(蔘)远志』,果然……果然是可以服一辈子的药方啊……」
笑声一声比一声低,男人看见那始终精力过盛的女孩唇一颤,笑容瞬间尽数换作眼泪,如断线珍珠般,为业已百味杂陈的药方再添一剂: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剩下这两味,是素问姊的遗志,也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使君子……当归。」
视觉已模糊到失去功能,白术索性抱起纸签,紧紧地拥著,任由泪腺决定闸门的开阖,最后的句子也如洪水横流:
「使君子当归,让辛夷哥哥……早日回到她身边……」
时间似乎暂停在当下,男人第一次觉得盗跖的乾风如此之静,静到能够听见跪于地上的少女每一声抽咽,每一寸细微的颤抖。
「素问姑姑她……她真是的,」
意识到男人在一旁看著,白术技术极差地掩示早已泄露的情感,粗暴地抹掉与血液混杂的泪,好像眼泪是她的仇人般,男人看见她脸上迸出笑声,那是他所听过最悲苦的笑声:
「素问姑姑真是的……即使到了这种时候,连遗书也……也要用她最心爱的药草……」
正潜心于素问的遗言,却惊觉身后传来离去的脚步声。白术慌忙回首,却见斗蓬人已跃上山丘,似是准备遁走,怒气翻涌上喉,她捏紧手中纸签将他叫住:
「你还有脸一走了之?素问姑姑……素问姑姑都是你害死的!」
虽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并非如此单纯,但她必须找个人恨,而眼前此人有充份的理由让她痛恨:
「若不是你……若不是我救了你,若不是素问姑姑救了你,这些事情根本不会发生,你这恶魔,是你将厄运带来这座吊脚楼!」
没有回头,任凭少女怎么痛骂,男人都没有回答的迹象,眼看漆黑的身影将隐没于夜色,从此再也难再补捉,白术撕开声音丢出最终宣言:
「我……我决不会放过你!」
尽可能撕裂每一个声符,彷佛担心宣言会在体内乾涸,泪是多馀的事物,而今而后再也不需要:
「就算逃至天涯海角,我……我也会逮著你!」
终于停了下来,对方背对她伫足丘陵。黑色斗蓬在夜风中翻动,白芨山上的云散了,他的身影却益加模糊,没有预料中怒目,遽然回首的那双眸竟挟著笑意,无愧恧、无愤懥,纵使日后白术将再多罪犯绳之以法,那夜笑容似已成业障,她分不清此刻开启的是求道之路抑或地狱之途:
「那么,在下洗脖子恭候阁下大驾……只不过下次,请记得准备开封的刀刃,否则在下无法保证姑娘的性命周全。」
没有玩笑的意味,男人在夜色里深深鞠躬,透过一角月光,白术才赫然发觉对方的发色竟是如此特异。黑发化入融融夜色里,占据半片疆土的白发却与月光同调,两种色彩在交战,在纠缠,似萝丝与乔木,彼此伤害却又彼此依附,听见心脏重重一跳,少女的声音在气管凝结。
「你……你……」
混乱脑海无法整理信息,恐怖的想法涌上脑海,白术连拿刀的手也发颤了:
「听说茱萸楼惨案的罪魁祸首,有著艳红的眼睛、错异的发色,在扬子江下游抵抗大规模的追捕,但猎杀行动终是功亏一篑,而目标往南方流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