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半年来,若是你有半点对我图谋不轨,又岂是让你不得好死而已。」
男孩听得浑身冰凉,才知道自己早在太子监视之下,伏地的双手滴满汗渍,脚抖得跪不直,手上披衣掉了一地也浑然不觉,少年吸了口气又问:
「你本名叫什么,家住那里?」
第一次听主子声音如此暗沉,男孩心中一凛,当即再次俯首:「小人本姓邬,是南疆归宁人,因为小人肤色黑,家母便唤我阿黑,除此外没别的名字了。」
少年点了点头,忽地回过身来,男孩不由得全身一颤,不知何时少年的眼已攫住了他,像苍鹰捕获猎物,在进食前检视玩弄;他逃不开也避不掉,现在他才明白,那烟花柳巷、风月场所的「快活十三」只是个假象,是玩弄世人的面具。他瞥见少年掌心紧握的剑,这双手将会夺得皇朝的权杖,男孩为突如其来的预感兴奋地颤抖起来:
「你听好,从今以后你就叫『杜衡』,你要抛弃你旧有的一切,包括名字、身分和亲人,只为你主子一人卖命;我知道你想报仇,为此可以不择手段,所以我现在承诺你,若果你一心向我,我就担保你宿愿得偿,而且方法会比你自己干要快意得多。」
少年的语气彷佛镣铐,紧紧从影子里钻出,缠绕他每一寸灵魂。咀嚼著全新的名字,男孩胸中热血上涌,叩首据地而下:「微臣杜衡,仅遵太子懿旨!」少年点点头,昂首示意他起身,忽地露出一笑;杜衡一呆,少年的笑容像极了绽放的玫瑰,美丽却带刺:
「你以东宫内应的名义,暗地里和滇王府接洽,藉此搏取对方信任,是也不是?」男孩才刚爬起,听见这话又忙跪了下来:「是,殿下明鉴,小的只是藉内应之名接近滇王那厮,好俟机报复,决无相害殿下之意,至多也只是拿些无关紧要的情报敷衍而已。」少年冷笑道:「比如我去那家妓院嫖妓,喜欢那种女人。」杜衡汗透背脊,叩头叩得砰砰乱响:
「小人罪该万死,花间里那次,万想不到滇王竟如此大胆,敢对主上下此辣手。好在殿下吉人天相。除了那些以外,对殿下不利的讯息,小人当真一字也没透漏过。」少年的笑容冷艳依旧,目光又锐利起来:
「你和他们说什么,我管不著;我只问你,詹事府那个跟你接洽的内应是谁?」
杜衡一愣,心中怦怦乱跳。知道只要一将那人托出,眼前的魔鬼定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一时心中栗六,抬头见少年静待他回话,长发在飒风中飘飞宛若仙临;杜衡把心一横,叩首朗答:
「是和……刑大人共事的那位直司,姓赭名共工的,上年元春刚晋补,他是滇王的人。」
「嗯,你说得不错。」
话才说完,少年一敲折断的扇骨,笑谑的眼眸添入些许赞许。杜衡却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少年适才只是试他,要他有一字虚言,恐怕此时早已身首异处。转念一想自己与那人传递东宫情报半馀年,自以为天衣无缝,少年却洞悉得一字不漏,究竟这位「纵情声色」的太子还知道多少?
少年望了他一眼,彷佛知道他心中所思,淡淡勾起唇角。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告诉你也无妨,共工是我的人。」
「什么?」杜衡已被吓得再不敢作伪,对接收的讯息难以致信,少年近乎苛酷地短笑两声,梳理断成片片的扇羽:
「该说是我送给滇王的人,他想要安内应,我就双手奉上一个,够不够兄弟义气?他要什么消息,只需说上一声,我立即让共工报给他知晓;所以他知道我今天去春华楼,明儿去花间里,在京城的日子便是一间妓院跑过一间,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你来了之后就更方便,只消在你身边不经意讲上两句,连共工都不必召唤了。」
男孩越听越是大汗淋漓,常听滇王与同母弟妹齐聚一堂,最常谈的笑话便是今天太子又造访那处温柔乡。如今这些笑谈本身全成了笑话,原来自己假意接洽的「滇王亲信」,全是少年掌下一著棋罢了;平素机伶的脑袋一片空白,只是颤抖著伏下了身。
知道对方已失却最后一丝顽抗之心,少年恢复稚气的笑容,一脚踹往他胸口:「起来吧,倒是你作戏也作的一流,好几次我怀疑是否错怪了好人;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挺是挺不起,怎么屈却给学透了。」见太子用回平素顽赖的语调,杜衡却再不敢存轻慢之心,恭敬地直起身来。少年素手一扬,一张纸签蓦地飘至他眼前:
「你瞧瞧,最新消息,共工这小子做卧底比你利索,才一时辰前发生的事就上报给我知道,多跟他学著点。」杜衡手忙脚乱地接妥,见那上头写道:
「同窝的南方鼠耐不住性子了,没等大老鼠归西,就要先占鼠窝,鼠爪已在城里动了。关外鼠还在观望,大概想等南方鼠先出来闹一阵,再暗底里渡陈仓,墙头鼠很危险,今晚跟关外鼠一道来了,关外鼠有颗好牙齿;老大和我都拿夹子待命,只消他们敢动,包管夹得他们哭爹喊娘。」
下面还多写了行字,写得较为凌乱,还画了个箭头插入,显是临时起意之作:
「附注:从今天起属下改名叫赭公共,请主子叫我公共。」杜衡又多读了两遍,前头他还隐约明白意思,一时心悸神摇。最后一句却怎么也读不通,忍不住凝眉问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少年只略略瞥了一眼,神色漠不关心:
「喔,大概又是共工那家伙的冷笑话罢,他有时有点冷。」
杜衡一时哑然,拜见过刑天的戆直,看来怪主子身旁也尽都是怪人。夹手夺回纸条,少年慢条斯理地放在烛焰上烧了,冰冷的神色在烛光下更显阴森:
「老鼠就是老鼠,晚上不睡觉,白日梦做到夜里去了,看来不放只猫去吓吓他们不行。」
杜衡见少年神色不善,才刚要赌咒立誓,不防少年忽地伸手掩住他口,诺大鹏园静悄悄的,少年却神色警紧,半蹲下来窥视四周。杜衡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吃了一惊,到底是历事的人,男孩很快平静下来,却见眼前银光一闪,少年竟拔短剑出鞘:
「别出声,现在你假意拿那些衣物去放,回头拿我搁在堂上的长剑过来。」杜衡机警地没有回应,只是朗声道:「殿下,夜深了,小人去给殿下铺床,殿下早点来歇著罢。」仍忍不住低声问:「又有刺客?」少年并不正面回应,只是咬著牙龈低声一笑:
「纯钧真了得,要不是那人跟纵我这许久,又听话听得露了情绪,我还真察觉不出来。」
杜衡正要起身回房,蓦地亭外叶声大作,一只鹧鸪从树丛惊飞,在男孩来得及搞清状况前,银光已扑天盖地而来:
「殿下!」少年长身站稳,冷静地拔剑出鞘:「安静,别张扬。」只听叮叮几声清响,杜衡浑身发抖地站在原地,周身地面扎满了银针一类暗器,要是刚才他再多移两步,现在早成了刺猬,这才发现竟是太子以短剑替他挡架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