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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500)+番外

垂袖缔听,梁蕖没有回答。平静如波的眼瞳却慢慢有了光华,一如他在廷议大堂上,听见少年大发议论时一样:

「他摸了摸我头发,意气风发地说:『凤儿,朕不需要了解,朕只要支配就够了。』我听得一头雾水,只要支配?没有了解怎么支配?于是我下定决心,那时年轻不懂事,单枪匹马便做起冒险者的梦;后来好几次差点丧命,幸而总能绝处逢生,还认识了一班朋友。我尽可能的远行,不止皇朝,最远曾经去过悠铎、去过奥塞里斯北部、还有那片战火肆虐的沙漠……」

回忆的甘苦稍稍褪去少年的阴沉,彷佛年轻了两岁,语调也跟著一松:

「我看尽了重生大陆的繁华,看到了无限的可能,也看到皇朝未来的方向。但当我满怀希望踏上归途,顺道转过南疆、探访怀仁关外,准备像欣赏西地那样享受皇朝的风姿时,我吓住了;这是文武百官称颂的东土霸主么?这是父皇夸耀的天朝么?那为什么连养活一个婴儿三天都办不到?你看看这张,是南疆一位妇人口述给我的,」

秀指一甩,少年从满天飞舞的卷轴里抽出一分,扔给梁蕖接著:

「我每到一处,就要他们给我递状,我亲自问,亲自写,因为他们大都不识字;这个老妇今年五十三岁,按理早该在家颐养天年。可因为丈夫和三个儿子全给徵调去关外,丈夫和两个儿子战死,剩下一个声频全无,唯一的女儿被怀王的方镇兵捉去,后来给人发现自缢在驻府附近大水沟里,」

「老太太气不过,到县衙去告了官,傻傻的以为父母官会为她『主持公道』,直到县尉派了衙役捉了她去,说他『以民告官,诬陷亲王』,本来要打四十大板训诫,念他年老,才改判『家产充公』,可怜老太太赔了女儿,现在连家也没得回。在水沟旁想投水自尽,给我发现了才拦下来。粱蕖,你仔细看看,好一个强盛的皇朝!」

梁蕖默默望著他,良久没有说话,半晌凝视少年因怒气微染红晕的颊,安静地又跪了下来:「殿下……您今年只有十五岁罢?」

从激动中略微平复,跨足在椅上坐下,少年为这问题一愕,侧首道:「是呀,十五岁零七个月,怎么著?」

深深伏下首去,梁蕖毕恭毕敬地以额触地,这回再无礼教的拘仅,而是发自内心的崇敬:

「那么,皇朝该有很长一段时间……能够安心了。」

气氛停留在默契的寂静,双方都没有再说什么,该说的已说尽,有些事情,不用挑明就能心有灵犀。几年前酒馆那刻就该实现的承诺,梁蕖恨自己的迟钝,然而纵使发现得迟,他知道终究还不算晚。从今天开始,他的忠诚不再是宦海的牺牲品,但也不再属于他自己。

『一旦为人所用,便会从一而终、绝不会背叛的人。』

重温纯钧的评语,少年凝视梁蕖伏首收拾的后颈,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替少年回收散落一地的卷宗,梁蕖偶一探头,看清了几上成堆的画纸。却见上头隐约画了个人,眉目竟似女子,这风liu成性的太子画女人不稀奇,但什么人令他如此牵挂,竟朝思暮想似的反覆摹画?倒让从来不好奇的梁蕖破了例。本能想开口询问,抬头忽见少年浑身一震,竟是侧眼观望起来,显然顾虑自己在侧,骚动一阵便沉默下来,只是神色明显不安。

梁蕖纵然脾气死硬,这上头却还算灵敏,见状不敢打扰,叩首请辞道:「夜深露重,请殿下早些安歇,恕臣告辞。」偷眼见少年仍一动也不动,眼神却凛烈起来,似乎在等待某样重大的事情,想了一想,什么也没多说便垂首躬身退去。

「人已经走了。出来罢……都见过两次面了,还这么怕生?」

梁蕖的背影才消失在廊外,少年便叹了口气。走到桌边重新执起蟹笔,蘸了颜料,语调很轻,却带著不容人违抗的威严。梁间的影子晃动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似地沿柱窜下,不敢过于靠近,背脊紧贴房间角落,寿宴那晚的小猫显得警戒非常。

「你真是了不起,这样也能摸进来。看来所谓守备森严,在专家眼里不过是笑话而已。」

抬起头来,少年正面对上月光下的倩影。

「我来拿回我的东西。」非常认真的语气,没有一丝曲解的馀地。少女的声音比昨夜乾涩,苍白更衬出肌肤的珍珠色泽,也难怪,在鸡飞狗跳的行宫躲躲藏藏近一日半,就是训练有素的刺客也吃不消;发觉少年只是笑瞅著她,没有照办的意愿,月影又补充一句:

「顺便来杀你。」

「喔?」少年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对月影来说这是莫大困扰。如果对方的反击是一剑或是一个威胁,少女都可以勉强应付,她所受的训练里,从没有教她如何对付敌人的笑声:

「怎么忽然要杀我了?你的工作,只有探查敌情,顺便监视我不是吗?」兴味地欣赏少女的旁徨,笑声中几上一张纸片飞落,少女警觉,随手拾起一张窥看,随即脸色大变:

「这是谁?」少年装出受伤的神情,委屈道:「我画技当真有那么差,竟连本人也看不出来。」月影又瞄了画纸两眼,不安地掷下画卷:

「为什么画我?」

少年慢条斯理地执起火石,就著桌上一根白蜡烛点燃,细细的黑烟窜上房顶,斗室登时明亮许多;少女无心注意他举动,只是一个劲地盯著画看,看的出来画者十分努力,纵使笔法青涩,眉目间传达的神韵却描摹了七八分;特别是少女的黑眸,少年尽力诠释主角冷漠中带著无辜神情,彷佛想凭藉画笔回到鹏园初见的刹那,保留那抹得来不易的情感泄露。

正看的发呆,少年温暖的嗓音窜入耳际:「你……听过『精卫』吗?」

不正面回答少女的问题,少年开口反问。将丹笔往架上一搁,以指拈熄多馀的烛焰,只馀几上刚点燃的白蜡烛孤军奋战,房中顿时又暗了一圈。对少年怪异的举止皱了皱眉,少女随手将画纸一扔,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少年似乎兴奋起来,语调如吟诗:

「精卫是种鸟,出自山海北山经:『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是位不幸却又单纯的女孩化成的鸟。从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很像它。」

少女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我不是鸟。」少年微微一笑,五指抚平新乾的画作,又道:「你知道凤凰么?」未料他还有问题,少女想了一下方点头:「听过。」少年起身踱步,语气悠远:

「凤凰其实是两种鸟,雄曰凤、雌曰凰,山海南山经里说他:『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庄子里说它:『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以前南方君王常以凤自谕,所谓『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指得也是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