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仁某要做的事情又回到了原先的轨道,几天前他是要往东走去把消息传递回去,现在他还是要往东走把消息传递回去。从空村庄穿过树林的这一路,他用枪尖在树干上做好了记号,如果有沉州军的斥候看到这个记号,他们就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走到树林边缘时陆仁某停了下来,现在是白天,外面好像没有那群巡游的穿披风的人了,但是远远地仍旧能看到有人影在徘徊。这大概是那些红衣兵士吧,他们不怕光线,可以轮值白天的岗。
陆仁某用手指比量了一下距离,不行,太远了,跑过去是做不到的,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弓箭。他捋着树林边缘慢慢地走,隐约听到有流水的潺湲——
——其实几天前的晚上他就应该发现了,夜晚的白噪音里夹杂着细微的水声。有一条不太深的溪水从林子边传出来,河岸两边密实地生着芦苇。
春末的芦苇花序还不太明显,但叶子已经长得挺高,他小心翼翼地把裤脚扎好以免有蚂蟥钻进去,然后整个人匍匐进溪水里。密密匝匝的叶片遮挡着他的头顶,他就这样小心地在水道中向前蠕动,并不时抬头看看外面。
好近,隔着芦苇丛他几乎可以看到那些不穿甲的奇怪士兵,他们像是人偶一样站在那里,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但一旦有什么细微的声响——不管是鸟飞过去还是什么动物跑过去,他们都齐刷刷地向那边扭头。
这是活人吗?陆仁某打了个寒战,之前他和玉童躲在树林子里的时候,进来搜索的那几个红衣士兵肢体还灵活些,远没有现在看到的这些那么僵硬死板。
他趴在溪水里,尽量让水声盖住他的呼吸声。
在看不到这群士兵的时候,陆仁某就稍微直起身弓着腰向前跑,芦苇随着他的行动簌簌地弯曲,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又爬又跑了多久,好在这溪水是一直向东的,当开始西斜的日光在溪水表面涂上一层淡金色时,他隐约看到了别的东西。
——在目力隐约可及的远处,好像有一队人马。
太远了,远得他根本看不清楚那是哪里的旗号,但他们是从东边来的没有错!那里已经没有敌军,不管是嬴大将军手下的谁,他只要过去就安全了!
陆仁某拧干袖子上的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蹚着水向前急急走了两步,预备着从水中爬上来。
也就是这个瞬间,他听到某种极为不祥的窸窣声,有一道雾气一样的黑影,慢慢掠过河岸向他靠近了。
在那雾气的源头,他看到一个跪在地上的红衣士兵,他抬头张着嘴,两眼圆睁,好像对着天呕吐出来了什么东西。黑雾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凝结出实质来。
一个声音在陆仁某耳边响起,那是很温柔的,像是他母亲一样的女声。
“孩子,你……叫什么来着?”
第123章 除恶务尽
时近黄昏的原野和夜晚很像,在天地之间如同虫群一样飞舞的嘈杂都沉入地面,变得寂静。
每当这个时刻,嬴寒山的听力范围就会扩大。杀生道者和夜中食人的猛兽其实是有些共同点的,越靠近夜晚,他们的行动能力就越强。
她盯着远处昏黄的天际线,和融化了半边的夕阳,那里有细微的声音正在传过来。不是一个声音,是一堆声音,占大头的是某种蛇蜕皮一样的窸窣,让人胃袋发紧,她不知道这具体是什么发出来的声音,但本能已经替她做出了判断——这不是什么好东西。而在这一堆越来越明晰的窸窣声中,有人的脚步声正向她所在的地方奔来。
有些将领主张谋定而后动,嬴寒山不在其列,她一直都是“我有挂我就上去先打了”的那部分人,在确定已经没有斥候折返的当天,她点了燕字营骑兵为先阵,两千步卒为后军,一甩袖子就出城打闪击。
其实这个阵容有点杀鸡牛刀了,原本不必动用骑兵,也不必带步卒,因为在骑兵之前领头的那位少年已经可以一人抵万军,更何况还白饶了她这个杀生道将军出阵。被忽悠瘸了的周政觉得嬴寒山这个邪魔外道的说法很有道理,于是价钱也没谈条件也没讲,提上他那柄剑就领了先锋的位置。
此刻他就在她旁边,专注地盯着那一抹残阳,没有丝毫动动脑子趁嬴寒山不备给她一剑的念头。
嬴寒山用马鞭指了指声音传来的方向:“那边有……”
她的话没说完,周政就突然振剑而起:“我明白了!”
她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少年身形如游龙,挟着一道剑气横掠过军阵,滚滚赤土烟尘被这一道向天的青光从中割成两半,走在最前面的骑兵勒住马,人也呆滞,马也呆滞地看着那个飞掠的背影。
“赵都尉……”赵一石听到身边有人磕磕巴巴地问他,“那一位,那一位是人吧……”
这个中年武者的脸上没有太多感情变化,他好像是苦笑了一声,摇摇头。
“你若是见过在夜中一息之间斩杀几十叛乱者,全身滴血不沾的人,那他也就没那么新奇了。”
陆仁某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十五岁,可能十六了,娘记不清他什么时候下生的,百姓的日子都过得浑浑噩噩。在这十来年的光阴里他有过很多次这种感觉,三四天没吃东西的时候,病得全身发紫躺在路边的时候,被刀剑铛地一声戳在胸口那面小铜镜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