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远带着这片只露出半边眼睛的黑铁面具,怪异的红眸沾血时才几不可察地亮了亮。
无论在战场还是在京,肃安都是这样一幅沉默但有力的模样。
肃安乃典型的武夫形象,而且是超乎寻常武夫的雄壮。
他雄壮的体型总容易衬得旁的一切都娇小起来,便连不算小的铁匠铺也因为塞进一个肃安,而变得拥挤而灰暗了。
只有四溅的火星发出的红光,给此间灰暗沉滞的铁铺洒下雨似的光明。
这阵红雨落了一阵,铁匠舀了一勺冷水,劲手一泼,只听“嗞”的一声响,透红到泛着蓝光的火焰熄灭了,铁錾上的金具也变就了深沉的黑色。
“马。”
肃安放下他的重锤,抬起头,从壮实的胸膛里蹦出一个低沉的字眼。
上官慜之点点头,掉身走出铁铺。
铁铺里着实灼热难当,一出铺门,刺人的凛风却也叫人有了如沐春风之感。
上官慜之站在一侧,铁匠从铺子里走出,看了眼拴在树桩上的马匹,抬起大手拍了拍马背,又沉默地折过身进了铁铺。
少年蹲下身拾起衰草里的一枚石子,又站了起来,将石子放在手心一抛一落地玩着等待。
不过一会儿,铁匠拿着一柄黑鞘长剑走了出来。
他一言不发地把剑扔进少年怀里,而后转过身,解开马脖上的马辔,扔掉马辔,宽大手掌响亮地拍了下马臀,那匹马便嘶鸣一声,纵地飞跑而去。
上官慜之毫不见怪,抱剑笑了声:“你还是爱积德。”
肃安不说话,转身走进铁铺。
没了马,京郊离京还远,步行少则一个时辰,上官慜之却不慌张。
他跟着肃安,走到铁铺门口,望着铁匠又要开始抡锤的身影,打断他道;“叔父给过你一枚丹药,那药是不是能恢复内力?”
铁匠拿锤的动作不停,他简短回道:“能。”
上官慜之抱剑倚着门,闻言闲闲一笑:“我要它。”
铁匠将铁錾取下,用冷水浇灌,头也不回地道:“换。”
上官慜之唔了声,眼睛忽地一亮:“我送你两只耳朵,我的耳朵,现割的,如何?换你枚只让人活一天的药,很值了吧!”
铁匠终于愿意抬起眼,撇了眼门口逆光站着的少年。
他没说什么,打开铁铺的后门到里屋取出一个粗糙包裹着的圆形物什来。
“拿来。”肃安把丹药给了上官慜之,黑色面具后的红眸沉沉地看向少年,看向他的耳朵。
上官慜之咧唇一笑,拆开丹药外面包裹的糙纸,扔掉纸,抓起丸药抛进嘴里,囫囵嚼了咽下。
感受到空虚内府慢慢充盈起内力,上官慜之欣喜地瞪圆双眼,“好药!”
铁匠只沉默地看着他的耳朵。
上官慜之对铁匠哈哈大笑:“知道知道,少不得你的。”
话音未落,黑鞘唰地一声滑落,眼前雪光乍闪,两只血淋淋的薄骨皮肉便掉到地上,先后砸出两道“啪嗒”带着水声的闷响。
铁匠垂眼看着地上的耳朵,看了眼又收回。
他抬臂摘下墙上挂着的铁钳,夹起地上的两片柔硬血物,慢吞吞地转过身,沉着步子走向烧得吱呀尖叫的炉膛。
打开炉膛的铁门,铁匠展臂一伸,铁钳松开,两片耳朵像老鼠一样掉进炉膛里,“吱呀”一声尖叫。
火舌随之冲上来,几乎舔舐上肃安的眼睫,他定身不动,睫毛眨都没眨,深红的瞳仁里倒映着火光,一点点亮,像火星落进了眼里。
但他始终没动,就这么看着。
他的坚不可摧终于让冲出火膛的火舌绝望,它们不甘地退回了火膛里,发出尖啸声将两只耳朵老鼠吃干抹净了。
上官慜之在后面看着,被眼前一幕抖得哈哈大笑,他收剑入鞘,抱着剑倚着铁铺的木门。
血从脸颊流到嘴上,淌进嘴里,他却毫无感觉,张着嘴大笑,齿上舌尖都是淋漓的鲜血,湿红一片。
他紧接着模仿老鼠吱吱叫,吱吱叫嘻嘻笑,笑起来时把往外洞开的木门撞颤得吱呀直叫。
等笑够了,上官慜之咽下满嘴的血,启开唇对铁匠说:“我走啦!”
铁匠关上炉膛的门,回到铁錾边,要拿锤继续打下一把剑。
他没回话。
上官慜之却嬉笑地追问说:“你快快、快问我是去哪儿?”
肃安没听见一般,锤子已经扬起来了。
“啪!”
重锤落下,火星四溅,猩红的火雨里,少年温柔含笑的面庞像被火焰扭曲,有着铁水一样的灼热透明。
他很幸福地宣布道:“我去和沈息团圆了。”
说罢,他已幸福得不知所以然,也不管肃安认不认得他口里的沈息,也不再多说一句,持剑转身,提起内力纵身飞入郊林之中。
全盛状态下的上官慜之轻功了得,全天下都没几个是他的对手。
打仗带兵时,他经常凭借自己这一身冠绝天下的轻功以身涉险,做领军的斥候,刺探军情十回里有九回全身而退。
内力终于全部恢复,上官慜之抱剑立在季世子府的房檐上,俯瞰着世子府的陈设。
季谨坐在书房里一张宽长沉重的书案后,面色晦暗。
他右手上拿着的正是沈盈息身死的消息,与这则冰冷的信纸相比,他左手里所握紧的一只粉蓝色荷包简直和平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