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嫂子今天和往常一样什么也没涂,但她对这句话显然是有其他的理解,瞪了苏幕一眼,十分泼辣的回到:“小姑娘家家,哪里学的这样的怪话?”
苏幕一怔。
这倒让张大嫂明白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喃喃:“还以为你也是听说我男人前几天回来了在这儿打趣呢。”不等苏幕说话,又爽利地问她:“找嫂子什么事?”
苏幕没有对之前的话追根究底,她一脸神秘地拽着张大嫂来到路边,先不说事,反而语气诚恳:“我和娘是外来的,村里人却没一个欺负我们的,我一直没说,但心里明白,”她说到这里突然深深地向云里雾里的张大嫂鞠了一躬,“这都多亏张大嫂的功劳!”
张大嫂虽然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看苏幕这样感激她,她也和先前的刘娘子一样十分受用。本来要去吴嫂子家串门的,现在也不着急了——她这样的乡下妇人,别无长处,加之乡间淳朴,人们就是真佩服谁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即使说了,语言也苍白无味,是以张大嫂活了这许多年,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夸赞,当然是喜不自禁。嘴上虽然说着“哪里,哪里”,实际眉飞色舞,恨不得苏幕滔滔不绝。
苏幕也没有让她失望,对张大嫂咧开的嘴角只作不察:“张大嫂还是别和我谦虚了,你这才是见外呢!我知道,张大嫂一向慈悲,是这村里最关心老弱妇孺的良善之人,我们母子刚来,嫂子得知了我家里的情况……”她说到这里苦涩一笑。
张大嫂当然知道她是为了自己那个疯妈妈,也不禁为她叹了口气,心里更亲近她几分。
“如果不是张大嫂将这隐情替我们娘俩儿向村里人一一阐述,我每日要在师父家待这么久,还不知道我娘一个人在家,会被那些性情恶劣的人欺负成什么样——多亏张大嫂我们才得以平静度日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原来帮了这可怜的母女俩啊!张大嫂恍然大悟,浑然忘了一年前苏幕母女搬来时自己是怎么端着饭碗唾沫横飞地走遍全村,怎么兴致勃勃地挖苦刘兰芳疯疯癫癫的举止。
实际上原本刘兰芝每日闭门不出,苏幕又眉目秀丽,谈吐不凡,村里人对她很是敬佩尊重。然而有了张大嫂这一番宣传,每个人见了她都居高临下,脸上是一模一样的奚落――“看起来好又怎样?有个疯子娘,以后谁知道会不会一样发疯!”。闹得苏幕很是恼火,又拘于脸面,又自忖孤儿寡母难以应付,只得生生咽下这口恶气。
此时特意拦住这张大嫂,自然另有目的――也难得张大嫂真觉得这样粗糙的谎言可信了,换个人听,说不定知道她在讽刺呢。
苏幕像是站在远处,隔着一重厚玻璃看着张大嫂的沾沾自喜、毫不怀疑的蠢像,心神魂灵竟与现时的表象对不上了。她的躯壳立在西郊村里,灵体像是高踞于万里长空,冷冷地俯视这个世界。
这就是小民。她想。
只知道传些家长里短,平日里作生计的其他时候都用来证明自己的浅薄。她们或许不会直接用利器伤人,但是肆无忌惮的言语、自以为隐蔽而从暗处投来的窥探的目光、强说成为你着想的行为……她们估量着用最小的代价来造成最大的伤害。
这样的人,一旦遇到生死攸关的大事,除了她自己,还顾得上别人吗?甚至于,她会不会反而利用机会坑害平时有些嘴角之争的“敌人”一把?
苏幕的视线冰冷地游走在张大嫂脸上。
张大嫂没有注意,她还沉浸在自我夸耀的满足里不愿清醒:“你也知道,大家也知道——这村里谁不清楚?都说我好说闲话,哪个知道我的苦心……”她还真的把苏幕的话当真了,并且从苏幕的话里重新发现了自己,重新在往日的行为中挖掘出新的东西。
人之常情——谁都想占据道德的制高点,每个人都下意识地维护自己的行为,试图为它找到更高尚的主题,有时候连自己也真的相信了。
苏幕看着张大嫂兴奋地不断试图张大的鼻孔,看着她张张合合的肥厚嘴唇,看着她一双与油光发亮的脸颊相映成趣的三角眼……
一个本来还摇摆不定的念头清晰得顺理成章:我不愿作这样的人!这样丑陋,这样让人不齿!
虽然已经失去了士人的身份,但我仍要坚持士人的风骨——哪怕会为此付出难以接受的代价!
张大嫂可不知道自己间接帮助别人树立了怎样的信念,她只是在激情澎湃的间隙模模糊糊地奇怪,纳闷这丫头脸上怎么突然像是发光一样整张脸都亮了,但这感觉一闪而逝,她马上又回到自己的事情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