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空鱼勾了勾唇角:“我早说过,我根本不理解你们这群疯子。好好的结丹结婴之路不走,非要拿自己的命去赌。”
无厌寂然的眉目微微一动,他看了眼自己的手,干哑的嗓音淡淡道:“师侄,你知道封断潮为何看你不顺眼吗?”
林空鱼不明所以,摇头道:“你无须讽刺我,我自然知道他与我有些龃龉……”
“因为情不知所起,乃是为劫。”无厌打断他,一字一顿道。
此话出口,像是有什么被打破了一般,鲜血不断地从无厌口中涌出,顷刻间便湿透了他的袈裟。
林空鱼面色微变:“破戒之言,你还是少说为好。”
他微皱起眉,道,“你们的大道,与我无关。师父让我来此次秘境,许是算到了会有今日。多余的话和你想要的真相,我也并不知晓。师父临行前给了我三枚玉简,如今两枚都已用了,还剩下最后一枚,他让我直接送与你看。”
说罢,他自储物袋内取出一枚玉简,扔给无厌。
玉简飞射而来,临近无厌身前时,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贴上了无厌的眉心,渗出一丝清光。
林空鱼留下玉简,便御剑而去,不再多言。
修仙一途,各人有各人的道路,各人有各人的选择,他无从置喙。但昔年意气风发的年轻佛修还仿若就在眼前,如今遍地血花飘零,落到这步田地,还是令人不忍多看。
玉简在无厌眉心碎裂,化为飞灰,被血路上的腥风吹散。
他睁开眼,慢慢抽出插在程思齐丹田内的手掌,举在眼前仔细端详了片刻,然后反手捅进了自己的小腹,将一枚裹挟着莲花虚影的金丹拿了出来。
金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隐隐战栗着。
无厌笑了笑,像是敲鸡蛋一样,将金丹外的那层虚壳在地面上砸开,从里面剥出一颗莹白的舍利子。
舍利子出现的刹那,无厌的面容迅速枯槁,几个呼吸间,便如过了千百年般,眉毛霜白,皱纹横生。
他的气血几乎是瞬间枯竭了,但还剩一点,支撑着他站起身,把程思齐背到背上,一手握着舍利子,一手握着存了程思齐神魂的玉佩,向血路尽头走去。
他走了没多久,找到一处秘境薄膜的薄弱处,盘膝坐下。
程思齐的神魂从玉佩内飞出。
融血丹剔掉了他神魂内的妖气,但也削弱了这神魂不少,使得程思齐的轮廓似聚似散,朦胧不清。
“本是预备来为我斩魔结婴的,没想到,却便宜了你。”
无厌笑着捏了捏程思齐的脸,手指却穿透了过去。但他并不在意,拿起舍利子融进了程思齐的体内,然后将他的神魂搂住,闭上了眼。
“程思齐,我等着你那一剑。”
晦涩玄奥的经文喁喁而起。
一朵虚幻的金莲自无厌身下缓缓开放,又慢慢合拢,将两点神魂真灵裹在其中,缩小为一个透明的花苞,骤然射出,夹带着一股无匹的锋锐与远超此方世界的威压,强横地撕开了秘境的薄弱处,冲了出去。
失去了神魂的肉身颓然栽倒,撞在了程思齐虚软的身躯上,尽数化为尘埃。
流光冲天,宛如白虹贯日。
林空鱼似有所感地回过头,只看到那道流光的尾梢,“渡劫舍利,佛宗转世秘术……无厌当真下得了本钱。只是魔已成,又该拿什么去斩?”
同一片天穹下,梦魇之中,一座平平无奇的洞府竟然没有半分塌陷,静静地漂浮在虚无之中。
洞府的大门突然打开。
一名身穿青色长袍,长发披散,一脸病气的俊雅男子走了出来,抬起眼遥遥地看着那道流光。
他身后,身穿宫装的女子端着两盆花自阴影中走出,对着男子笑道:“恭喜尊主,两颗种子都已成功种下,只需待来年花开便可得成大道,逍遥长生。”
面目不同,但这声音却赫然是早该死在九环迷踪阵里的程夫人的声音。
青袍男子注视着那流光消失无踪,低低咳嗽了一声:“两颗种子……也不知究竟哪一颗,才会开花。”
凡间,十八年后。
大雨倾盆,漫过半个凤来山。
一辆马车冒着雷雨在山路上缓慢爬行,赶车的车夫蓑衣都被大风刮跑了,一边浑身湿透地甩着鞭子,一边心中惊惧地留意着旁边陡峭的断崖,生怕马儿一个脚滑,就将这马车给葬送了。
“公子!”
骑马跟在后面的护卫小心翼翼地往前快跑两步,大喊道,“雨大路滑,先到前面的凉亭避避雨吧!昭闻寺就在山上,又跑不了,不赶这一时半刻!”
马车里没有回应。
护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退回去骂道:“晦气!”
另一名护卫跟上来,在嘈杂的雨声中提高了点声音,凑近道:“你指望他一个傻子能给你什么回应?说是少爷公子,但到底不是给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眼下那位老太太还活着,没人敢拿这傻少爷怎么样,以后……呵呵。”
“这倒霉差事!”
两人又骂了几声,又很快被更大的暴雨声淹没了。
车夫耳力过人,听见了后面骂骂咧咧的声音,但却敢怒不敢言。他虽同情这车里的小主子,但却也只限于同情。
“咳……咳咳!咳咳……”
马车里突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连这咆哮的大雨与山风都压不住,尖锐带血地刺出来。
车夫听得皱眉,沉沉叹了口气。
他在言家做事也有五六年了。马车里这位言家大少爷言陵,在他刚进言家大门时,就听说了这位大少爷的事迹。
据说言陵降生那日,天外飞虹,映照得方圆二十里都如晴昼一般。莲香与佛光盈满待产的卧房,更有大相国寺的高僧快马加鞭赶来,为言大少批命。此等出身,几乎是一出生就被整个言家捧到了掌心上,尤受喜好佛法的老太太喜爱。
但没过多久,言家人就发现,他们的大少爷不会说话,不会哭闹,整天呆呆地坐着,不知道张着嘴在无声地念什么,仿佛是个傻子一般。
名医看过,术士找过,但都束手无策。
前一刻还被奉若天才的言大少,转眼便被打入了尘埃,贴上了傻子的封号,从老太太的主院搬进了偏僻凄冷的偏院。
“傻了也好。”
车夫心里感叹,“傻人有傻福……留在言家,指不定哪天就尸骨无存了。”
车里的咳嗽声渐渐低无,有不太清晰的哗啦一声传来,似乎碰翻了什么东西。一个药瓶滚出车门的门缝,从车夫的脚边摔下了悬崖。
一行人到底在半路的凉亭歇了一阵,等雨停了,才赶到了昭闻寺前。
雨水将山寺前的石阶冲刷得明净透亮,扑簌簌的落叶被水雾重重地压下,飘着坠着,堆在石阶之上。
一名戴着斗笠的灰衣小和尚拿着扫帚在清理落叶,边扫边唉声叹气,左顾右盼,明显是百无聊赖,心不在焉。
远远地看到马车驶来,小和尚立刻一扔扫帚,蹬蹬蹬跑下了台阶,“几位施主可是自言家而来?”
护卫翻身下马,“正是。我家公子要在寺中寄住一段时日,还要劳烦住持和小师傅关照了。我等还有要事,就不进去拜访了。言兵,还不请公子出来?”
护卫瞪了一眼车夫。
车夫敲了车门,毫无反应,没办法,只好直接从外将车门推开,打起车帘。
车厢内幽暗,车门打开的同时,一只苍白的手按住车门的边沿,探了出来。
一名相貌俊美的少年从车内缓缓蹭出来,没人扶他,他便一点一点地蹭过车辕,跳到了地上。
小和尚这时才发现,这位长得极好看的施主双眼似乎有些空洞呆滞,举动也诡异,极有可能跟传言一样,是个痴傻的。
他悄悄打量着人,却不想只是盯得久了点,那人的眼便倏忽看了过来,直直地,带着烫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