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晃便是十年。
十年人事几番新,梨园里的人更是来来去去、你方唱罢我登场,唯有目睹过日月同辉盛况的老戏迷,还津津乐道着那段龙凤和鸣的佳话。
广州的二流戏园梧桐楼里有个又老又丑的琴师,他之所以栖身在这所二流的戏院,并不是由于他的胡琴拉的不好,相反,是因为他的胡琴拉得太好了。《击鼓骂曹》里的一段夜深沉,直把台上的祢衡和大鼓都给盖了过去,《状元媒》里八贤王、柴郡主、吕蒙正三人的群戏对唱都压不住这一把弦,座儿里的掌声都给了胡琴。而且这琴师的脾气又臭又硬,凭你是多大的角儿也绝不用琴托着你,只能凭自个儿的本事。前些年上海来了个有名的老生唱《文昭关》,请了他去拉琴,结果一段戏都是掐着腰、硬顶着气唱完的,从台上下来嗓子直要噌血,此后很少有人再敢请他拉琴。而这梧桐楼的东家寒山意却是个懂琴的,三顾茅庐般把他请了来,当菩萨似的供着。
个把月前,梧桐楼好不容易东拼西凑组了个男女合班,琢磨着排一出《红鬃烈马》。演薛平贵的是老生周富春,唱王宝钏的是广州本地小有名气的青衣凌彩菊,扮代战公主的是戏园里的老人、一个名叫冷水心的姑娘。凌彩菊从排戏的第一天起就死看不上冷水心,觉得她是个没有师承、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处处欺负她,让她端茶递水、直当作下人使唤。
“这唱的什么玩意儿!”凌彩菊这日又来发难,“这戏没法排了!”
梧桐楼的管事儿赶忙上前赔笑道:“诶呦姑奶奶,您消消气!我也知道这丫头入不了您的法眼,可咱眼下这不是真没人可用了嘛!您多担待担待!”
“什么阿猫阿狗也来学人唱戏!”凌彩菊狠狠剜了冷水心一眼,冷水心咬着唇站在一边,委屈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傻站着干什么?”管事儿向冷水心道,“还不给凌老板端茶来!”
“呦!”凌彩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皱着眉使劲把杯砸到冷水心脚下,“这么热,你想烫死老娘啊?”
“你说你干点什么成!”管事儿明知道凌彩菊是故意找茬,但是碍于她是班里的招牌,只能怒斥冷水心:“还不跪下向凌老板赔罪?”
冷水心的眼泪噼里啪啦的落下来,却仍直挺挺地站着,怎么也不肯屈膝。正僵持间,只听胡琴响了两声,有个人出声言道:“要是不排,我可就走了,天天来这出,她不烦我都烦了。”
“我的琴师爷爷、支离疏大人!您怎么也来裹乱啊!”管事儿两边都得罪不起,只能跺着脚心里暗骂晦气。
“今儿这乱我还就裹定了,”支离疏看都不看凌彩菊,向冷水心道:“冷丫头,咱走。”
“早就跟你说了,这碗戏饭不好吃,你是好人家的闺女,又何苦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支离疏一边喂鸽子,一边跟冷水心说话。
冷水心托着腮坐在支离疏的小院里,看着他的背影:这人生得确实如他的名字“支离疏”一般,一肩高一肩低、还有点跛脚,脸上有一大块黑乎乎的胎记,可是他虽残疾却永远站得笔直、虽丑陋却总是高昂着头,那样孤高不群,好像就是天塌下来,他也要直直站着、把天戳个窟窿。有时冷水心特别为他惋惜,他这样的气质、但凡生得好些,得有多少人为之痴迷啊!“先生,我不后悔,”冷水心坚定地说:“我跟您说过吧?自从小时候在京里见过谈老板唱戏,我就决定了,一定要走这条路。”
支离疏放了几只鸽子飞出去,转身坐到桌上,喝了口茶道:“谈老板,嘿,真是久违的名字...他唱的有什么好,值得你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您是没见过!”冷水心腾地站起来,激动地说:“这么和您说吧,小时候看书,老想着书里写的美人到底长成什么样,能倾国倾城、能被千百世的传诵,直到那年,看见谈老板往台上那么一站,诶呀呀,那些形容美人的词我一下就都懂了!”
“那不过是粉墨的功劳,一勾白脸就是奸、一勾红脸就是忠,贴个片子、点个绛唇就是绝色了。”
“才不是呢!”冷水心嘟着嘴说:“那时候我问我娘,台上的美人是谁,我娘说是谈凤卿谈老板,我就跟我娘说,娘啊,我长大了要给谈老板当丫鬟!诶,先生,你笑什么?”
“笑你是个傻孩子,”支离疏摇着头笑道,“听个戏都魔障了,放着好好的小姐不做、要当丫鬟,放着好好的家不回,跑出来唱戏。”
“反正我是铁了心了!凭他们再看不起我,我也要唱!”
“真是倔丫头,当年我见你跑来戏园,以为不过是大小姐耍脾气,三两个月受不了罪也就走了,谁想到你竟待了好些年...也罢,我便给你说说,这旦角儿是个怎么唱法,你连个门道都没摸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