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恭活了二十几年,从来也没想过,自己竟然还有一天能被人感恩戴德,端着一盅当归土鸡汤手足无措。
最后还是有人提醒他,小方大人身子弱,该多进补。
他这才坦然将别人的东西收下。
彼时方岑熙已然转醒,他被夕阳的最后一抹光线映着,便缓缓撩开了一双好看的眸子。
裴恭等着方岑熙回京,自然在他榻边照顾着。
只见方岑熙醒得毫无动静,仿佛是在梦中遭受了一段惨烈的酷刑,还尚且心有余悸。
他人虽然实打实睡过去大半天,连下山都不必亲力亲为,可睁眼时仍就满眸疲惫,好似比裴恭这个只身对付狼群,还要扛他下山的“苦力”更劳累三分。
裴恭也不多话,只将“身娇体弱”的小方大人慢慢扶起身来。
“我睡了多久?”方岑熙捏了捏发胀的太阳穴,“案子……”
“不多,就睡了一天。”
裴恭一边腹诽方岑熙是操心命,一边还是帮他漱口,又端鸡汤给他耐心解释:“今儿早上,北镇的人已经接手了。”
“我先前还有些奇怪,于子荣不过一个区区七品的县令,怎么敢在香海如此横行霸道,只手遮天。”
方岑熙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啜那碗汤,显然是想要快速恢复体力。
裴恭撇撇嘴角:“果不然,今儿早上北镇在山下找到尸身,翻出来一块内卫的牌子。”
“内卫的这帮狗东西,就没个干好事的人。”
“咳……”方岑熙被鸡汤狠狠呛了一口。
裴恭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只好又不情不愿地替方岑熙顺顺气。
“你慢点喝。”
“回头再有个好歹,还得在香海这破地方,再多留两天。”
方岑熙轻轻掀起眼帘,不动声色地瞧着裴恭的脸。
裴恭被看得莫名其妙:“你看什么?我又招你了?”
话音落下,他忽又想起方才的话。
于子荣是内卫。
裴恭皱了皱眉头,先前于子荣和狱卒都隐隐约约说梁国公府出了事,他一直当做是危言耸听。
可他是开罪完内卫从家里跑出来的,而于子荣却是个内卫——
这让人没办法不多想。
裴恭心下一惊,连忙拉着脸,从方岑熙手里收了碗,转身搁去桌上。
他不知大哥这次如何会这般强硬支他出京,但如今功成身退,他也算能顺理成章回梁国公府。
何况他是闯了祸才出门的“待罪之身”,眼下家中状况不明,在香海的种种事端,又总让他隐隐多出些不好的预感。
裴恭低声道:“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这可还拖家带口的,有一大帮等着。”
“你不急着回京,我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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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海诸事皆毕,裴恭归家心切。
好在方岑熙虽晕得突然,但也的确并不严重,安稳休息一整夜后,便再无大碍。
两人一早便策马疾驰,往回京的方向赶。
来时的二十八里路,这次却好似顿时变长不少,迫得人越发心急,频频扬鞭。
裴恭觉得香海糟透了。
不仅仅是因着贪墨官银的案件棘手,好些日子闹得他几乎歇不得丝毫安稳。
更是因着那丝丝缕缕对家中的担忧,逼着他急迫想要回府去,哪怕只是看一眼父母兄嫂,侄儿幼妹。
这世上的一切于他皆无所谓。
除过家人。
夕阳斜映着马蹄下的扬尘,东华门的砖瓦也被照得好像苍老又陈旧。
裴恭在东华门前同方岑熙分道扬镳,
梁国公府前和先前一样安静,但裴恭还是察觉到了丝丝缕缕的不同。
往日殷勤替他牵马的门房不见踪影,偌大的府院里,开败的菊花无人打理,枯叶铺满横廊,显然两三天未曾清扫。
裴恭看得有些出神,忽被人从身后唤了一句。
“俭让回来了?”
裴恭侧眸,入目的是大嫂顾氏。
她身量纤纤,衣着素静,一举一动都带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几乎未戴什么首饰,越显得一张脸端庄大方。
只不过,她的眼睛好似有些发红。
裴恭挑眉:“大嫂,怎么?你哭过?”
“府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公公和婆母今日进宫去了。”大嫂顾氏拿帕子挡挡眼睛,默默引着裴恭进屋,“你大哥身子不大好。”
“府里前几日遣退半数下人,也是你大哥的意思。”
裴恭闻言,忍不住皱住眉,步子也紧跟着一顿。
他沉声问道:“大哥怎么了?”
“连京外的人都知道咱们梁国公府有事端,难道要独独瞒我一个人?”
走在前面的大嫂顾氏不动声色听着,至此瞧见脚下被秋风扫落的枯叶,忽然便好似是被定住了。